第143节(1 / 2)

白昼如焚 蔡某人 2722 字 25天前

他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按下的门铃,是师母开的门,一头银发高挑的老太太,见了他,总是非常热情:

“是清焰啊,快进来。”

老师的家中,沙发上铺盖着华县简嘉姥姥家里那种白色镂空花纹沙发布。张清扬却对手机也不陌生,他花了一点时间,看了些网上的言论。当然,骨科的大主任已经在电话里和他交流了半小时。

师母给他洗好水果,放在茶几上。

陈清焰却没有坐,尽管,师母笑吟吟地一再劝他:“清焰,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倒是坐下说话呀。”

“我不坐了,谢谢。”他站的笔挺,因为太高张清扬戴着老花镜得抬起头跟他说话:

“我要听你自己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师母在一旁看看两人,不再说什么,而是帮陈清焰把大衣等收起,她进了书房。

气氛在他短时间的沉默里像被缝合了。

“手术中,大血管破裂全责在我,我故意犯错。”陈清焰身上那股戾气和痛苦同时出现,他整个人,空前的沉郁。

而且,陈述地极为简洁。

“陈清焰!”老师敏锐地卡准他的情绪,吼了他一句。事实上,张清扬没对他发过火,他实在太聪明,也太刻苦,又始终把病人放第一位。陈清焰曾为浑身恶臭的病人清洗、消毒,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时候,他刚来骨科,完全还是个大男孩,清爽、干净、英俊,但做起脏活累活永远没有任何情绪最主动。

当他来到老师家门口时,又是企图寻求什么的呢?

他属于医学,医学是理性的,同时又要求医者的大爱和仁心。它和陈清焰所钟爱的物理学,不是一回事,和浩瀚的宇宙、无尽的星空,也不是一回事。它辽阔,又细微,要落到点点滴滴的实处,接触的是血肉之躯。

所以,医学本身可以被客观谈论,但医者却不能,因为关乎生命。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也许,对于有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珍贵。

对于医生来说,生命始终是第一位的。

手术台上的那个人,把陈清焰置于了最煎熬的理性和感性较量之中,他被撕扯,前所未有的撕扯。

他发现,在最关键的那些时间里,他没办法继续理性,只能转折沉陷到无比真实的人性情感的泥潭之中。

陈清焰走神了,犹豫了,在那一刹间拿不准时手底下已经偏离轨道。他确实恍惚,自己到底要不要救人?

一念既起,大错酿成。

当时,一助和程述发现了他的微妙反常,只是存疑,担心他是不是突然身体不舒服。

但也在犹豫中没有能及时提醒他,因为,已经晚了,大出血没能抢救过来。

所以,当沈国华渐渐死亡时,陈清焰心里的某些东西一样迅速崩塌。所以,他告诉老师,他是有意的。因为,他确实是在这样的念头下出错。他不愿给自己的行为有任何矫饰,本来,他绝不会犯这种术中走神的低级错误,他从来都是精神高度集中。

“为什么?陈清焰,是什么让你一念之差犯下这么不可被原谅的错误!你这是做什么!”张清扬站了起来,老人气得浑身直抖,走上前,重重甩了最心爱的学生一巴掌。

脸皮上,顿时多出了几道指印。张清扬院士显然怒到极点。

这声音把书房里的师母引出,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说:“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清焰好好说,他都三十的人了,你打他干什么?”

张清扬满脸阴云,他拉着脸,一向和气慈爱的面孔上肌肉在不停抽动,好半天,那口气顺不过来。

空气僵冷的可怕,尽管,室内暖气开的充足。

陈清焰垂下头,他成了一处颓废的阴影:“我做不到,我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明知道,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被他害一生的女孩子有的自杀有的还躺在医院,而我,却要把他救活,让他继续去毁活着女孩子的生活。我做不到冷静,我别无选择。”

他知道,一旦沈国华被救,这个人是要整垮李木子的。李木子也许就会是下一个周涤非,她曾经那样渴望活,在血泊中,祈求他:救我,陈医生。他是陈医生。可是,他被要求着要去救一个畜生。

他甚至想到了妞妞,整个人大变的妞妞,见到一切可以称呼“叔叔”的男人,就会发抖哭叫。那么,这种人,为什么也必须救治?陈清焰内心的交战,极为剧烈,无人能知。这是他从医以来,最大的认知挑战。知道和真切面对,从来都是两回事。

是命运把沈国华再次送到他刀下的,第一次,他拯救了对方。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医生眼里,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生命,哪怕他是个杀人犯,该你抢救时你也必须要救。审判他,是法律的事情,不是你陈清焰的!你到底是发哪门子昏,我对你的教导全都喂狗了是不是?!你前两天,前两天的发言全是放屁吗!”老人罕有地爆了粗口,他太失望了,那种面对最看重的弟子却犯下毁灭性错误时的悲怆无力统统宣之于口。

屋里久久回荡着老人的咆哮声,他一生,都没这么失态过。他稳重,博学,大公无私,在陈清焰身上寄予厚望。然而,陈清焰却这样毁自己。

“陈清焰,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太让我寒心了。自杀的,是不是你的前女友?”张清扬不忘问他这个,在网上看到的。

陈清焰抬起脸,他看到老师的目光,这让他的心朝下不断坠落。他承受不了老师的失望,两只深黑的眼,几乎要滴血:

“是我前女友,但我不是因为她的自杀,她的事情我早处理完了。您说,审判他是法律的事情,但您也知道,法律也有无能为力的地方。我了解他,如果我不认识他会做到您说的,可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我来,不想给自己申辩,我知道我犯下大错,我不配再拿手术刀,也不配再为医者。”

实际上,陈清焰的后遗症出来的非常快,他不能靠近手术室,怕见器械。在水龙头前,不停反复的洗手,刚拧上,又觉得不对,继续洗,修长白皙的手指被搓的发红。

“对不起,老师,我辜负您……”陈清焰眼角慢慢泛起眼泪,硕大一颗,“我知道您不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那颗眼泪久久凝在眼眶,没有掉下来。

张清扬看着他,清楚地知道,陈清焰这个状态已经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了。老人仿佛又看到初见他时的光阴,修长,瘦削,沉默,有一张俊美的脸,他从年轻男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深沉难测,需要仔细探究。

这个学生,一向韧性十足,但现在,他断了。

老人百感交集,他甚至没办法再把以前说过的话拿出来教育他一遍。用不着,那些道理他都懂。

这种来自于最深处人性的东西,最难掌控。

陈清焰首先是个人,然而才是医生。

但他又的的确确毁了自己最骄傲的东西,违背了职业道德,他去想了不该他想的东西。

师生之间,沉默了良久良久。

张清扬依旧没办法准确形容出自己当下的心情,他愤怒、惊愕、失望,但看到陈清焰无声地站在那里,感到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