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大夫人气呼呼的不说话。
这时侍婢来报:“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适,凌大人已陪着回去了。”
楼大夫人不悦道:“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紧。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说不得,是急着卖弄委屈去了。”
“你说什么昏话,她到底是和阿垚定过亲的,难道要留下闹洞房吗!”楼太仆觉得妻子这几年眼界愈发狭窄,全无年轻时庄严大度的模样,“就算是她使了手段,凌不疑肯被她哄着走,那就是能耐!”说着便甩袖离去。
……
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少商沉默了。
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却低着头。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犹如苍白盛开的石兰。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少商凝视着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么才是权势。今夜,我亲眼看见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还有那几位愿意帮我的姊姊们,我们尽力辩解,奋力争论,抵挡的好生辛苦。阿母在帘子后面想来也忍的不易。然后,你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打发了。你后来甚至都不用说话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会依着你的意思去做。”
凌不疑低声道:“你不喜欢权势么。”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势,“看不出,原来你倒是庄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开着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无阿父的权势,我哪有今日呼奴唤婢的日子。”女孩摇摇头,“何况,权势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坏之分,要看用在什么人手里。”
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许疑惑:“那你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里的权势,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明亮,“可是,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让你高兴舒适,这样,我就能分享你的权势了。”
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你的缘故,是我性情乖张。”少商伤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为,我日后最烦恼之事,应是如何培土栽种,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来,我以后最要紧的事大约是揣摩你的喜好,让你感到开怀满意。若是那样,我现在的样子就得全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冰酒对你不好。”凌不疑艰难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会死人的,可却能叫我高兴。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对身子不好,也该照我的意思来。”
凌不疑握着女孩柔软的双手,缓缓道:“你喜欢和楼垚在一处,是否因为他能照着你的意思过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爱的小白牙:“差不多。所以你看,我虽然学识浅薄,无才无能,但对自己却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确的姻缘,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凌大人,您这样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错了。”
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么。”
“不合适的,就不叫姻缘了,就孽缘。”少商想挣脱双手,几番用力对方都纹丝不动。
“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就不曾艳羡么。”凌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涩:“我的运气很奇怪,身边总不缺神仙眷侣,美满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却总要差些什么。”
凌不疑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她又用力了几下,可依旧挣脱不开双手,索性两手往前推去,盖着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双颊。
凌不疑似乎吃了一惊,他从未允许任何人抚摸过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腻的小小手掌紧紧贴着他苍白的脸颊,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触感,肤质坚韧紧致。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面庞相抵,鼻息可闻。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着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头笼罩下来,叫她不得不仰起头颅,将纤细的脖颈弯曲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人——下颌骨形漂亮,额头弧度优美,还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犹如瑰宝般绮丽的双眸,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说的。”女孩轻轻道,“我可能,并不应该嫁人。我这样乖张招厌的性情,就不该祸害旁人。凌大人,我们可能,真的不般配。”
凌不疑冷冷的笑起来——
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孱弱蝶儿,轻轻颤抖着仿佛没人护着随时都会断气,可真实的性情却这样暴独断。她能用这样温柔备至的目光看着自己,同时嘴里却能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然而他又清楚,她并不是在欲擒故纵。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你喜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人手里的,你就没法安心,对不对。”凌不疑紧握着女孩的手,牢牢贴着自己的脸。
少商感到他灼热濡烫的气息晕染在自己脸上,带着香甜果味的酒香,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气味。她点点头,轻声道:“其实连阿父的权势,我都没法用一辈子的。我喜爱培土栽种,画图制工,仔细想想,只有这些才是跟牢我的。”
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双手,远远的坐到另一个角落去,华丽的锦绣曲裾下摆盖在他修长的腿上,昏暗中闪着隐晦的光点。他舒展长臂轻轻抬起窗格,双眼望向外面,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冷桔色的灯火光芒,照在他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你握在手里?”他淡淡道。
少商低头看自己的脚,叹道:“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现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怀念那个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这里,她若敢甩了凌不疑,皇帝老爷还不把她晾在城门口做灯笼!
马车停在程府门口,少商坚定的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马车是没有踏凳的,于是她不声不响的提起裙子,照适才万萋萋的姿势笨拙而艰难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着脚疼,摇摇晃晃的朝凌不疑行了个礼算是道别,然后低头径直朝府门里头走去,心里默默想着,也许后天不会再后宫使来接自己进宫了。
程顺老管事察觉气氛不对,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后低头沉默。
凌不疑身体凝滞不懂,只静静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明明如杨柳般纤弱柔软的身躯,却硬要挺的倔强笔直。
后日,她就要到宫廷里去了。在那里,她会看见许许多多善于窥伺人心的女子。她会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着凭借温柔妩媚就能获得荣华富贵。她更加会知道,在权势面前,多少人都愿意将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以满足上位者的喜悦。
最终,她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哪怕是看来对自己十分痴情的王姈,只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顷刻间变心的事。
看着女孩在门框中越走越远,两边奴仆高举的火把延伸出两条斜斜的红艳光束,凌不疑忽大步向里面奔去,十几步后追上女孩,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
后面的老程管事险些惊叫出声——虽然你俩之间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请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吗!这里还在户外呢,就不能去屋里……他在说什么,屋里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