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德王抱世子晚归, 世子宴上跟皇子宗子们小酌了几杯,小儿不胜酒量酩酊大醉,德王却是怕酒后失态,托病推拒,以茶代酒, 反而滴酒未沾, 抱了世子回来, 回来就跟王妃邀功, “我一口酒都未尝, 跳舞的伎婢一个都没瞧,还把世子带回家来了。”
“一个都没瞧?”宋小五让人上醒酒汤。
“是哪。”德王把世子交给了丫鬟, 语气轻快, 甩着手往王妃身边蹭,“手都抱酸了,你瞧瞧是不是肿了?”
德王喜滋滋过来讨欢喜,宋小五从善如流拨开衣袖捏了捏,等世子吃了醒酒汤睁眼,就看见他父王抱着母妃在灯下给她小声念书听。
他看的有点久,没打扰到他父王, 但引来了他母妃, 她回视着他,朝他轻轻地笑了笑。
等她回过头, 世子听他父王抱怨地说了句, “念渴了。”
他母妃拿了杯子, 一口一口喂他,他父王喝着,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眼里全是笑意。
他欢喜着呢,周承心想难怪在外面,父王会说出那种所有美色皆不如的话来。
如若一个人所有的欢喜,所有的眼神都用来注视另一个人,千花万草皆不成景。
大年三十这天下午,皇帝那边就过来传旨,叫德王夫妇过去他所居住的正德殿,往年过年燕帝都有请德王,还有单居在都,家族不在燕都也未有家室的臣子一同守岁,今年臣子未请,只请了德王一家。
德王也有好几年没有跟燕帝一同守岁、等待新的一年开始。
德王放浪,却尊宗敬祖,燕帝心中明白,符简董之恒等臣子也把德王摸得清楚,与德王府和缓下来,就看这一晚了。
且这些年下来,燕帝与朝臣大概知晓了德王妃的脾性、底限在哪,这一次他也放平了心,打算按臣下所卖的计策行事,对她说之以理,再用王叔对她动之以情,小小地进一步。
是以见到他们夫妇,他们一请安,他扶了德王一下,就马上虚扶了德王妃一记,道:“王叔,王婶不必客套,朕与你们是一家人,不分你我,请起。”
以往他对德王妃没这么热情,以前他有所怠慢德王不太高兴,现在他殷切了,德王也还是不高兴,要笑不笑地刮了燕帝一眼。
燕帝视而不见,请他们入座,“小王叔,请坐。”
皇后那边已扶了宋小五,这是家宴,没有外人,她就作了小辈的态,等宋小五入坐后方才挨着她坐下。
“今年就只有咱们两家至亲之人一道过年,圣上跟我的意思就是这种好日子就不分什么尊卑大小了,今儿我们就跟他们这些爷儿们一起过年,一家人和和乐乐和和美美地说会子话。”坐下后,皇后不急不躁地与宋小五说道。
宋小五颔了颔首。
德王府世子郡主皆在,帝后这边只有皇后所生的两个嫡子在,周恭比周承要大几岁,周信也要比周承稍大几个月,北晏郡主又是极为乖巧安静的人儿,是以四个小儿同在一屋,也没弄出多大动静来。
他们一个比一个安静,德王却受不了,叫来孙公公,“找两个心细的跟着,带他们出去放炮仗,这大过年的还许人玩不成!”
等宫人把他们带出去了,德王尖着耳朵听都没听到声响,按捺不住起身,“这咋没动静呢?我去瞧瞧!”
他这一出去,外面果然有动静了,炸声连天,德王爷的哈哈大笑声也震天。
被撇下的皇帝无奈起身去外头找人,皇后掩嘴笑,侧着身子跟宋小五道:“小王叔比孩儿们玩得还开心呢。”
宋小五莞尔。
皇后侧耳细听,似乎也听到了小儿子的笑声,就跟宋小五笑道:“我们也出去看看?”
“好,娘娘请。”宋小五让了皇后一步。
外面寒风颇大,天空中飘荡着几片小雪,今晚怕是要下大雪了。
她们没有出门,隔着一道琉璃窗,看着外面殿廊下跟小孩子们嬉闹着的德王。
廊下不知道说了什么,德王一把手就把周信抱起,一个转弯就让周信骑到了他头上,周信先是尖叫,后面就抱着叔爷爷的脖子大笑了起来。
皇后先是看得失声,吓得抚住心口,见到小皇儿笑了,她也笑了,等转眼看到边上的大皇儿抬着脸定定看着他的叔祖父时,皇后嘴边的笑慢慢淡了下去。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她的大皇儿脸上的神情,但皇后想起了他小时候掰着手指,一日一日地数着等着叔爷爷进宫陪他玩儿的日子,那是为数不多的他最为像个孩子一样开怀雀跃的时候。
皇后心中剧烈一疼。
可那时候就是她这个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的母亲,一心想让他亲近他的皇叔爷爷保全他们母子,可见他那般开心,也觉得刺眼。
她活得那么艰难,他开心什么?是在讽刺她这个费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还不如一个一个月只见几次面的外人吗?
她现在不那么想了,也不那么做了,但呆在皇帝身边的皇儿还是想亲近他父皇而不得,对他永远只有责备和责难。
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他不像个孩子,在他的父亲身边,他也不像个孩子。
她可怜的孩子。
皇后眼中溢满了泪水,宋小五侧首欲要与她说话的时候看到,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当没看见。
皇后知道,身形未动,把眼泪眨回了眼眶,若无其事侧身跟宋小五带笑道:“小王叔童趣十足,这宗族上上下下的小儿,可没一个不喜欢他的。”
是他自己也爱玩,天性如此,好在他生来带有的责任和教导他的人没让他成为真正的纨绔,反而让他的孩子气成为了魅力,而不是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巨婴,要不这不叫童心,而是叫愚钝,竖子不可教也。
“甚好。”宋小五回了一句。
下面皇帝接过宫中奉上的小炮仗,给坐在叔祖头上的周信送去,周信怯怯地笑了一下,接了过去,燕帝怜爱地摸了下他的头,引来了小皇子一片脸红,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欣喜和羞怯。
“来,把火折子吹燃点炮仗,信儿别怕,你父皇跟叔祖帮你盯着。”德王鼓动怂恿着小堂孙子干冒险活儿,一贯地没正经样儿,大笑里透着坏样儿。
宋小五听着他的笑声,嘴角跟着扬起。
诸多的爱意,皆从他这一道道笑声中攒出,她老迈沉寂的心所起的涟漪皆由他而起,他给她带来了新的欲*望,新的情绪,新的新生。
她喜欢这一切,也愿意承担与这一切随之而来的所有危险。
“您不累吗?”皇后被她明显不同于往时的笑迷惑,怔愣了一下,又喃喃,似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您难道就没有累的时候?”
德王叔一次次的任性,带来的全是灾难,甚至于德王婶的妖孽,皆是因他而显,在宋家时,宋家可是把她护得密不透风。
“看是哪种累。”出乎她意料,眼睛看着窗外追随着德王身影的德王妃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