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捷报双林也松了一口气,这些天他脑筋里也一直绷着一根弦,这捷报说得容易,却可以知道楚昭以少胜多,又是攻城,曾经经历过如何的苦战了。听说楚昭乘胜追击,听说将女真人赶往了东海边,王府上下官属们眉开眼笑,肃王首战告捷,且是以少胜多的大捷,到时候朝廷必有旌表,这无论如何都是大宁府的喜事。
肖冈居然也赶回来了,他路上听说辽东有战事,匆匆忙忙将镖给押到京城后,便快马加鞭地回了辽东,双林看到他回来也高兴,毕竟他身为镇守中官,如有战事,不能擅离职守,到时候却是难以顾全肖妙妙。肖冈回来,他就能放下心了。
肖冈与双林道:“京里如今情势不好,洛家如今正是势大,听说为了狄戎进犯这事,还有人参了王爷说驰援不力,朝中文臣自然还是帮殿下说话的多,因此到底压下去了。但武靖公当时听说就是称有足疾,不肯带兵出征,然而洛家军中势大,他不出征,哪有人能指挥调度得动其他兵马,最后皇上亲自携了洛贵妃上门探病后,他才奉诏出征的,这兵马也走得慢得很,一路缓缓调度,我看是巴不得我们殿下这边出了错,他们才好来收拾残局拣现成的呢。”
肖妙妙大惊道:“这边情势都成这样了,开平城都被屠了!万一再多失几座城,到时候他们过来还有什么用?”她到底是个女子,这些天被拘在屋里,战战兢兢,听到那些屠城的血淋淋的故事,也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如今听到朝廷大军居然还慢吞吞在来的路上,不免有些愤慨。
肖冈握紧拳头道:“女真人再怎么闹腾,也闹腾不到京里去,咱们大宁藩这边却是首当其冲,在这些当官人眼里,将士的性命、边疆一城一池的得失、黎明百姓的性命,都算得了什么?总还是争权夺利最重要,若是简简单单就将敌人打走了,他们的功劳在哪里?若是来得太快,王爷这边丝毫无损,那更不合他们的意了。从军多年,这些黑心肝的手段谁还不知道。”
肖妙妙不满道:“不是说今上当年御驾亲征过的么。”
肖冈冷笑了声:“那会儿先怀帝御驾亲征折在鞑靼人里头了,今上也是洛太后给立的,洛家势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这么多年过来了……”
双林叹了口气道:“这些陈年旧事还说来做什么,如今看来一时半会这朝廷大军还不会到,咱们这边还得警醒着,要不肖大哥你还是带着妙妙回京好一些。”
肖冈摇头道:“路上不太平,依我看如今情势,大宁府应该还是安全的,毕竟开平府那边才得了大捷,女真那边其他部族只怕自顾不暇,无法兼顾这边的。”
可惜这次肖冈居然猜错了。
当双林被紧急军号吵醒,匆匆忙忙披衣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远处密密麻麻的骑兵时,他依然感觉自己仿佛还在梦中一般。无数的狄戎兵士势如潮水一般向城墙上搭上云梯,不断有兵士爬上墙头又被守城的士兵砍下去,远处战鼓声声,有如焦雷在人群头顶滚动,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双林难以置信地问一旁的雷恺:“不是说开平大败,女真人溃散了吗?如何这么快又能集结起这么多的军队来攻城?”这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上去至少也有十多万的敌兵,城内如今不过只剩下三万守卫而已!
雷恺披着铠甲按剑看着下头,微微打了个寒噤:“傅公公,怕是朵颜三卫反了!”
双林睁大了眼睛,头顶仿佛炸开一般,雷恺指点远处道:“你看那边的骑兵旗帜,那是瓦剌人的部落旗!先怀帝那会儿,鞑靼人被打败了,瓦剌部落崛起,朵颜三卫部落许多便是瓦剌人,王爷那边只怕也有险了!”
双林深呼吸了一下,看雷恺指挥着城上的守兵各司其职,进退有序,牢牢控制着城头的局势,知道他是宿将了,便也不再打扰他,只站在一旁看着,等情势稍缓,敌方却用上了床子弩,雷恺忙指挥墙头兵士道:“且先躲闪!”一边转头忙拉了双林躲入城头碉堡后,看着下头粗壮的长矛被床子弩带着凛冽攻势笔直飞射到了城头,有躲闪不及的兵士哀嚎着被射穿身子,而配合着床子弩,一批云梯又飞快地架上了墙头。
雷恺一边大喝道:“叫排弩手在碉堡里射!莫要让上来的人太多!滚水热油火把都备好!”一边拔了刀,喘着气对双林道:“傅公公,你且先下城头,这里马上会强攻上来一批人,要肉搏了!太危险了!”
双林看平日里雷恺老奸巨猾的样子,战时却一点都不含糊,心里肃然起敬,知道在这里也是碍手,忙道:“我下去看看后勤战备,点一点看粮草军备够不够。”
雷恺也顾不得和他说话,看着碉堡里弓箭手和排弩手们万箭齐发,将爬上云梯的兵士射下去,喘了口气道:“这些鸟人……妈的,公公你莫怕,咱们城里的粮草军备肯定是没问题,朝廷大军眼看就到了,他们如此着急强攻,就是想着要在朝廷大军来之前强攻下来大宁,妈的有爷爷在,他们想得美呢!”他又喊了句:“射死他们!莫要吝惜弓箭!朝廷大军就要来了!儿郎们再撑一撑!扛过这轮强攻,朝廷大军以来,咱们便出城日他们奶奶的!”
城头上的将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却果然都精神焕发,士气为之一振,城墙爬上来的戎兵们,大多都被奋勇杀敌的守城将士们砍落了下去。
双林看着雷恺那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下却微微打了个突,朝廷大军……真的会及时赶到吗?
攻击从三更起攻城,一直到天边曙光微微冲破厚重的乌云,战况仍然僵持不下,雷恺果然是多年老将,经验丰富,指挥守城将士骤急骤缓地应对,城下的狄戎联军,始终无力攻破防线,终于在天亮之时,停止了攻城。
雷恺一夜未歇,看了这情况,也知道大概这一时半刻狄人暂且不会急攻,让城头士兵就地歇息,枕戈待命,这时双林已命人送上来了朝食、热水,雷恺看到双林也是眼睛下有着青痕,一夜未睡的样子,笑道:“傅公公这是第一次见到攻城吧?末将当年第一次打仗,也是害怕得紧,根本睡不着。”
他鏖战一夜,自觉劳苦功高,猛然看到傅双林,言语上不免带了些轻视,双林却拉了雷恺到一旁道:“雷将军,守城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兵力、军备、粮草,都还需体恤节约着用。”
雷恺皱眉道:“为何?这次围城,他们围不久的,算来朝廷大军也就这两日便要到了。”
双林低声而急促道:“将军,洛家中意的皇储,是如今洛贵妃所出的太子楚昀,依我看,这大军不仅不能按时到,只怕还要路遇别的战事,来得更晚!只要我们这边一日之围不解,肃王那边情况就更复杂。”
雷恺一惊,转念一想,汗水涔涔而下,紧握双林的手道:“多亏公公提醒,我也算是为官多年,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如此说来,城里这三万守军,粮草消耗巨大,如无外援补给,伤兵众多,恐怕情况不大妙,这可如何是好?”
双林道:“大人想必比我经验更丰富,依我浅见,还当体恤兵力,让士兵轮班歇息,尽量减少伤亡,此外,一开始便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将全程壮丁妇孺都动员起来,组成民兵团作为兵力补充,妇老等负责煮饭送饭烧水等杂事,所有医馆医师学徒也尽皆过来救治伤员,务必减少伤亡,再者全城粮草统一收集,做战时准备,统一配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了。”
雷恺一开始猝然遇敌,一直忙着守城,未曾细想,只想着朝廷大军很快便到,因此只想着将这强攻给顶住便好,如今一想到持久守城,心里也是有些慌张起来,但到底是多年宿将,细想了想也知道如今双林说得在理,连忙对双林道:“如此,我先派一个副将领一队百人小队供公公差遣,叫上城守过来,先将城里的民力粮草都集中起来,尽快调度,军中诸事我主持,城里军备,还要劳烦公公了!”他是个官场混久的,虽然一开始有些看不起双林,如今却也知道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唯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了,双林毕竟是王府中官,王爷宠宦,指挥调度起军备来,比他更顺理成章。
双林点了点头,当下紧急召集了守城大将、王府属官、大宁城守等官员来,急急开了个短会,定了诸般事宜,便分头行事。
果然会才开完,号角声起,新一轮的强攻又不给人喘息余地一般地开始了,雷恺尚未歇息,又冲回了城头指挥,双林脚不点地也找了城守来,带人去城内动员部署,调配军需,统计粮草,召集民伕。
第89章 吾王永昌
朝廷援军果然迟迟不至,而取得大捷的楚昭也并没有回援,只怕也遇到了麻烦。大宁府仿佛在大海中被海鲨围攻的孤船,茫然地抵抗着,等着不知在哪里的援军。
守城守到第三日上,城头的将士们都已出现了疲倦麻木的神色,漠然而机械地砍杀着,雷恺满脸霜色,站在城头上嘶哑着喉咙道:“他们下边的人太杂,女真人瓦剌人心不齐,各自体恤自己兵力,不舍得牺牲太多在攻城上,只想着让别人先上,因此我们才有了可乘之机,当然,也有可能是想消耗我们,等到疲兵弹尽,才一气拿下。”
双林看着下头各自不同的旗帜,喃喃道:“他们又怎么知道大宁府不会有军队来援?”
可怕的猜测和不明朗的前景都浮现在雷恺和双林心头,却都没有挑明,雷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他只是偶尔在城头略略休憩,人已疲惫之极,却也有些担忧,他两个儿子雷缙、雷云都派了出去跟随楚昭出征,为着挣一份前程军功,如今肃王前途未卜,自己这边也危如悬卵,却也不得不尽力顶着。
风吹过来,雷恺满头蓬发乱动,这几日他竟是又多白了几分头发,他哑声问道:“粮草军需这边如何。”
双林道:“自今年年初草原上牛瘟开始,王爷就已命王府囤粮,如今又征收了城中粮食统一配发,粮草还算充沛,我猜这些狄戎不知我们的底里,若是看到过了今日依然还坚挺着,只怕他们反会猜疑起来,如将军所说他们人心不齐,虽然人数多,却未必顶用,我们只需要坚守便是了。”其实粮也只能不算充沛,毕竟大宁府是大城,城中人口本就众多,虽然是以军粮优先,却也完全不能不顾百姓,更何况这城头还接连不断的有伤员下来,守城到最后,历史上甚至有以妇孺为食的惨烈境地,不过朝廷大军不可能永远在路上,他只能期待雷恺靠谱些,士气振奋些,将这城尽量久的守住,否则一旦城破,开平城屠城的惨烈前景在前,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面上丝毫不透,只是一派从容,清凌凌的一双眉眼,不见慌乱。
他这态度也给了雷恺一颗定心丸,要知道持久战最怕人心不稳,粮草不足,雷恺精神微微一振道:“只要还能撑住便好!朝廷大军总不能一直在路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拖多久。”
双林道:“我前日已弄了飞鸽传书出去,命人传命给各地卫所,务必派出信使前往朝廷大军报信,大宁府被围,同时奏报朝廷,他们拖不了太久。”
雷恺微微喜道:“原来公公还有飞鸽传书的法子!那就好!陛下总不会坐视不理!”
双林苦笑了声:“下边带着海东青,鸽子飞出几乎全被射杀,也不知能跑出几只,鸽舍已全空了。”
雷恺道:“总是一点希望。”说完又命传令官道:“出去传令全军上下,朝廷大军已在来援路途,我们军粮充足,孩儿们再多坚持坚持!莫要兵败垂成,开平府屠城的先例在前,一旦城破,女真瓦剌人可不会放过这全城百姓!大家无论如何也要顶过去!”
传令出去,果然上下又定了一些心,士气振奋了许多,这时从城下忽然绑了三个少年上来,最大的约有十六七岁,最小的看上去大概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三人都穿着草原上的衣饰,狼狈不堪,脸上有着泪痕和青紫伤痕,显然被殴打过,嘴里也都堵着破布,双林问道:“这是什么人?”
雷恺道:“昨日前日活捉的敌人俘虏里头审问,朵颜三卫已是反了的,我们殿下那边如今也不知如何,这三人正是当初三卫头目送过来在大宁府念书的嫡幼子,如今正该活活扔到城墙下摔成肉饼,以振士气,好教他们得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