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一噎,又问:“会绣花吗?”
豆子苦笑:“她学琴的。”
庭芳想了半日,摇头:“没出路。罢了,我同账上说,一月支四两银子出去。养着吧。”
豆子万没想到是这般安排:“郡主不是常说自力更生么?”
庭芳道:“对残疾人讲甚自力更生?她更不了。放着不管就得饿死。且叫她慢慢学着绣活,手艺学会了,再看吧。”
豆子闷闷的道:“楚妈妈真冤枉。”
“嗯,她是冤枉。”
豆子又道:“很多姐姐也打人的。官府却又不处置他们了。”楚岫云的行事,拘的会芳楼的姐儿不敢随意打骂奴婢。但豆子之前的主子,还是常拧的她浑身青紫,回头一股脑推到客人头上,又有哪个知道?
庭芳冷笑:“你还当官府替天行道呢?无非是卖好儿罢了。那陪绑的老鸨才是真‘冤’。动到了袁家的产业,竟是替我把袁家欠的情给还了!呵呵!”
豆子弄不清里头的弯弯绕绕。良久,才怯生生的道:“郡主,你可以杀了……刘永年么?”
庭芳想起死去的思思,眼神如冰,斩钉截铁的说了一个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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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刘家兄弟,甚至说对地方豪强,庭芳从来深恶痛绝。但很多时候,即便她身在中枢,都必须妥协。这些妥协,有些是现实的无奈,有些则是更长远的无奈。对刘永丰,就是现实的无奈,庭芳对淮扬的控制,很大程度依托了刘永丰地头蛇的身份,她们在狼狈为奸;而对刘氏家族的容忍,则是长远的无奈,她不能碾死刘家,因为不能放任袁家过分壮大。
江南党对朝廷的威胁,早病入膏肓。如此脆弱的均衡,一刀插下去,瘤子未除命已丧。即便知道豪强在江南的嚣张,庭芳与昭宁帝也只有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昭宁帝愿扶植袁首辅,就是因其为江南人。否则天下有才的人多了,何必想尽办法留住一个想要退休的人?
不过,抛开刘家不论,单对付刘永年是极容易的。早在庭芳逃脱之日,她就可以把刘永年千刀万剐。无非是手头事儿多,顾不上那等小角色。却没想到次后刘家能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杀她。刘永年实在太过于狂妄了。淮扬的地盘上杀人,庭芳不想欠她新近讨厌上的淮扬知府的情,直接提笔写信给王虎。当日王虎亦差点命丧黄泉,这种奉命报仇的事,他定能干的欢快又妥当。且有刘永丰的指认,那群渣渣一个都别想跑!
信写到末尾,庭芳没来由的忆起了思思的惨状,恶毒的添了一句:“打听其使过多少手段凌虐于人,给我一个不差的招呼上!”
识字不多的豆子站在身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庭芳放下笔,声音好似冷的从冰碴子里捞出来一般:“论心狠手辣,凭你豪强再厉害,也比不得官家。”每一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无一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对自己都能如此狠戾,更逞论其它!
庭芳的信件随着初冬的寒意抵达了淮扬。王虎接到信,哈哈大笑。他早就想收拾刘永年那人渣!只不过庭芳才入中枢,恐她根基不稳,暂时蛰伏罢了。就如头悬梁锥刺股的文人一样,每一个能做到将领的人,皆为铜皮铁骨。他们精于攻击,也善于忍耐。他到淮扬,更重要的事是练兵,增强实力。那等早晚要收拾的角色,并没那么过心。王虎不动声色的训练着手底下的少爷兵,地痞流氓逐渐清除队伍,扔给淮扬地方官去操心。他只要精锐,哪怕人少,也不养闲人。
王虎有着从南昌而来的丰厚的军需供给,庭芳为什么让人愿意投靠?因为她有钱!江西一个省的财力,尽数握在手中,经济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终于量变引起了质变,天下商贾在庭芳与徐景昌同入中枢后,蜂拥入江西。热钱铸就了江西全境的繁华。王虎相信,随着承包制的实行,江西的经济会创造一个新的高峰。
昭宁帝不会想到,他拆散了庭芳的旧部,会更进一步的扩大庭芳的实力。周毅、王虎等人再被调的远,依托水路与海运,庭芳都会让杨志初与君子墨把该有的补给送上。朝廷无钱,层层克扣下,落到卫指挥使已折半。另一半将由庭芳支付。所以嫡系永远是嫡系,在庭芳没断粮之前,绝不会背叛。利益比感情更为忠诚!
而四散的嫡系,又会进一步维持江西的繁荣。朝廷克扣掉一半的钱,那也是钱。用于采买军需,是巨大的开支。他们不会去别的地方买,只会考虑江西。江西的纺织工业空前发展,规模化压低了成本,优势立刻卓绝。天下驻军何其多?在江西成衣价格比别处低一半以上的时候,主官当然青睐江西的货品。哪家关系户能回馈30%以上的暴利?换言之,采买的主官回扣30%以上,他们还能用低于市场的价格买齐高于市场质量的货品,可谓是名利双收。
随着江西纺织业的发展,伴随的是周边纺织业的急剧衰落和消亡。大量的银钱被席卷至江西,更加速了江西全境的工业化进程。数学不好的杨志初,看到江西的发展,只觉得恐怖。他已经无法想象,一个地方到底能有多富饶。萧规曹随的执行着庭芳留下的政策,眼睁睁的看着比江还宽的马路上拥堵到无法动弹的马车,驼着无数的银钱在眼前爬过。他不知道天下如此糜烂的情况下,有一个安全的、公平的、重商的地方,是多么可贵。昔日朱棣也只用了这么一招,就撑起了他靖难的全部财力。良好的经济环境,所能创造的财富,不可估量。
所以王虎把三十万两白银运去了南昌。三十万两很多,但对于养一个军队来讲,坐吃山空就太容易了。不如把银子运去江西,以表忠心,换取庭芳对其源源不断的支持。有钱的王虎,与他昔日的同僚一样,底气十足。他肆意的挑选着兵丁,标准可用苛刻形容。但他有资本,有钱就是大爷!
也是这种迷醉感,让王虎一时忘记了刘永年的存在。因为比起军队,比起权势,刘永年太微不足道。直到庭芳写信提及,他才想起旧日的仇恨。锦衣卫指挥使与徐景昌所率领的京卫是一个系统。京城诏狱有多恐怖,地方不遑多让。看着庭芳煞气沸腾的最后一句,王虎勾起嘴角。郡主放心,属下一定满分交卷!
锦衣卫突袭刘家,淮扬知府立刻接到了消息。他有些慌乱,抓着幕僚问:“太傅没有吩咐我,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误解?刘家不是叛贼,理应我去审讯才是!”
官场中人,从蛛丝马迹里找到上司的态度,已是本能。淮扬知府自以为聪明绝顶、八面玲珑,按道理来说,庭芳会给他一些小事做。弄死刘永丰就是很好的试探。能考察他的办事能力,能考察他投诚的意念。但庭芳交给了王虎,可以说是对自家嫡系的信任,更可以说是对他的不满。
庭芳的确是不满的,青楼不可能一封轻飘飘的圣旨就能禁绝。直到后世,各种变种依然渗入华夏的每一寸土地。庭芳所追求的结果,从来就是尽可能的避免逼良为贱。有些人活不下去了,有些人想要快钱,哪怕有些人好吃懒做都没关系,都是自己的选择。但迫于淫威,迫于强权,被拖入泥淖、无法爬出,就过于残酷了。
只要没有贱籍的存在,那就从法律上给妓女从良开了一个巨大的门。没有人知道你过去是不是妓女,换个地方,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如果你能活的下来的话。庭芳也不会天真的以为从此再无逼良为贱,但至少持有良家身份的瘦马们,存活率确实比妓女高。能做到天下尽瘦马,一样是巨大的飞跃。
因此,庭芳不介意有人杀老鸨,但庭芳很介意淮扬知府借着她的名头去杀老鸨。真以为权臣的名头是那般好借的么?真以为权臣是那般好攀咬的么?想让权臣替他开辟青云路,就这么点代价?还泼得权臣一身水?庭芳冷酷的嘲讽:太不守规矩了!
所以庭芳要王虎去杀刘永年。官场当然有一套不言自明的黑话,淮扬知府猜到了正确答案。他有些发慌,寻了机会蹭前擦后,想与王虎套近乎。王虎毕竟是武将,搞不清楚文人间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刚收了他三十万两的巨款,不好表现的太冷漠,只得周旋。却是将此事细致的报于庭芳。
刘永年父子并族中几位积极造反派一夜间人间蒸发,刘永丰吓的冷汗直冒,幸亏投诚的早,否则今日就得跟着刘永年作伴去了。那女人真心狠!淮扬依托京杭大运河,素来消息灵便。早知她得势时,族里就猜刘永年要倒霉。她偏偏按兵不动,刘永年等人每天都活在恐惧中,伴随着那万分之一的庭芳忘记过去的希望,煎熬。刘永年的头发,一根根的白,比刘永丰丧子时一夜白头还要看的可怖。因为那时候的刘永丰,无非是再没有比当时更坏了,而刘永年则是时时刻刻都在想,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
锦衣卫破门而入时,刘永年反倒松了口气。第二只靴子落地,消瘦佝偻的他,觉得死亡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楚岫云的死,昭示着他的生命即将终结。可是他没有办法转移财产,更没有办法逃亡。他被巨大的权力钉死在案板上,等待着刮鳞片去皮、抽筋剥骨的命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刘永年在庭芳得势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看透一切,却无可奈何。那种泰山压顶的力量,与他是否挣扎毫无关系。没有人可以抵御绝对的权势,就像当初被困会芳楼的庭芳一样,奴颜婢膝是能做的全部。可现在刘永年不是落入庭芳手中的筹码,而是死敌。
刘永年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当时不想着算计刘永丰就好了。庭芳是条真汉子,同样得罪过她的刘永丰,跪的及时,心中摆着大志向的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过了。如果他的贪欲没有那么大……如果他愿意认真跟庭芳合作……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刘永年知道他死定了。
但刘永年和他的同伙没想到庭芳会那样狠,针刺、拶指、皮鞭、夹棍、烙铁,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活不下去的时候,等来了最令人胆寒的刑法。凌迟。
昔日,他当着庭芳的面,凌迟了思思。是惩罚思思的反抗,亦是恐吓会芳楼里所有的女孩,尤其是低眉顺眼也难掩傲骨的庭芳。他真的没有想过,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可以绝地翻身到这个地步。居然可以从最低贱的妓女,做到了最高贵的太傅。身兼东湖郡主与定国公夫人的太傅!
肉被锋利的刀,一小块一小块的片下。刘永年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只剩下痛,铺天盖地的痛。被紧紧缚住的手脚,让他求死不能。锦衣卫的手法,比他请来行刑的人好太多太多。思思不过一日一夜,可他已看到三回阳光升起。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什么时候……才能……死?
接连的惨叫,伤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刘永年喉咙里迸发的奇怪的响动。挣扎越发无力,连每一次被刀划过时本能的绷紧都快消失不见,可他还是活着。
第四次太阳升起,刘永年泣涕横流的在心中哀求:我错了!我错了!我认罪!我该死!
叶太傅……你怎样才能……放过我?
第430章 汪汪汪
刘永年的尸体被扔出来时,只剩一副骨架。凌迟三千刀,正经锦衣卫的标准流程,是一刀也不能少。听闻得罪过庭芳的人是如此下场,淮扬知府惊的觉都睡不安稳!
十来个骨架,堆在城外,无人敢收尸。刘永丰也是吓的腿直哆嗦,刘家横行淮扬多年,他们家人手上的人命不胜枚举,可这份残酷降临到自己家族头上时,方觉得冷到骨头缝里,想起来牙齿都打颤。
刘永年之妻袁氏来家哭求,刘永丰抖着声音道:“你求我有甚用?我当日很劝他不住,才有今日之祸事。”
袁氏哭道:“我知道往日他多有得罪,可他已是去了,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你替他装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