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颐又问:“我们杀敌的目的是什么?”
元宵弱弱的答:“守住老虎营。”
陆观颐接着问:“守住营寨后呢?”
韦高义等人又是一阵茫然,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开始,是懵懵懂懂的跟着窦宏朗南下。之后则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守住营寨当然是为了活命,但他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陆观颐怅然道:“我们跟着平波,多半因走投无路。便是你们有父母的,送到她跟前,都是无力养活之故。尤其是女孩儿们,能扫地出门,简直了却一桩心事。正好省出钱财来供养儿子,你们说是也不是?”
元宵低下了头,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女儿不值钱。
“金竹寨又如何流落于此呢?”陆观颐温和的声线,说的是无比沉重的话题,“黔安郡大水,流民似蝗虫一般席卷过境,罗蒙、谭城、石竹三县尸横遍野。金竹寨的长辈们用血肉替孩子们挣出了一条生路,更多的寨子被吃了个干净,包括活人。”
顿了顿,陆观颐继续道:“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城中戒备流民。我现如实告诉你们,朝廷无粮赈灾,今后每一年,我们都要应对成千上万的流民。从黔安来,从谭城来,从罗蒙来,从武攸来。四面八方、源源不断。今年或只消躲夏季,明年就可能要应对夏秋,后年,没准就天下大乱了。我离京时,便已听到北方数郡烽烟四起。早晚有一日,会到我们苍梧郡,那我们该何去何从?我教过你们,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是你们师父说我胡扯,说我书生意气。因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话,而在乱世中,讲什么狗屁的穷富,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你们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么?”
石茂勋道:“有自己的兵。”
陆观颐毫不留情的道:“那三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石茂勋沉默了。是啊,他们有鸳鸯阵,可如果每一个土匪都来打劫,他们能撑多久?一夜激战,四死三伤。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够死一个月吗?
良久,陆观颐才道:“如果每个人都有饭吃呢?”
潘志文想都没想的道:“怎么可能!”
陆观颐轻笑:“你们师父没养活你们吗?”
在座的男孩子皆羞的满脸通红。老虎营的人几乎没操心过后勤,横竖有师父拿主意,再不济有谭元洲,他们跟着干就好。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是男人,十四五岁,算成丁了。叫一个女人养着,虽是师父,也很羞愧。
“你们师父呀,恨不能把见到的人都护在翅子底下。”陆观颐轻吁一口气道,“我问她为何如此?她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作为。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于寒冬腊月里被她从水中捞出,所以我想报答。她既胸怀苍生,我便跟着她做。这条路不容易。遇上阿颜朵,知恩图报,看着挺高兴的。可我们也遇过崔亮那等蛇蝎心肠的小人。费力不讨好的事,越做越多。救下的人不单不感谢你,还要说你有所图谋。数不尽的委屈,承担不尽的重压。这样的日子,你们愿意过么?”
韦高义摇了摇头。
“可是你们师父愿意过。”
众人皆瞪大了眼。
“回到方才的话,我们应付不了源源不断的流民。”陆观颐道,“答案便在此了。若能使周遭安居乐业、团结一心,土匪有何惧?流民又有何惧?”说毕,丢了一句从管平波处学来的话,“生于乱世,是我们命苦;若让子孙再经离殇,是我们无能。”
乱世需要鸡汤,哪怕发馊,亦难能可贵。朴实的话,在老虎营的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良久,陆观颐才道:“总有人要做先行者,为后人踩出一条血路。就似金竹寨的长辈,拼着被流民活啃,也要为孩子们争取时间。平波有此豪气,我愿跟随,你们呢?”
韦高义道:“我要报仇。”
陆观颐问:“天下再无盗匪,算报仇么?”
韦高义不知如何作答。
陆观颐道:“土匪光靠杀,是杀不干净的。治理才是唯一的路。你们是火种,平波对你们期望甚高。所以不要在沉浸在仇恨中。云儿她们,也不想你们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砍头是威慑,解剖是学习,碎尸是泄愤。希望你们能分清楚其间区别。即便暂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碰触到土匪的尸体。此后再有类似的事,一律按例处置。军法细则有调整,过几日会张贴,你们有什么想法的,亦可在今晚的战后总结会议上提出。不止韦高义、潘志文作为队长要发言,你们所有人都好好想。你们不会永远是队员,将来人员扩充,每个人都可能是队长、旗队长、百总、把总、千总,甚至营长、总兵。对你们的期许,不止二十五人的老虎营。明白?”
张四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女孩子,也可以么?”
陆观颐掷地有声的道:“管平波可以,你为何不可以?”
张四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了嘴,陷入了沉默。
第98章 战略
傍晚时刻,河对面走来衣衫褴褛的四个人。才被袭击过的老虎营高度戒备,狼狗疯狂的叫。管平波从睡梦中惊醒,就感觉到了肚子猛的一抽,冷汗都吓出来了。捂着肚子镇定了半日,才问:“何事?”
陆观颐揉着眼睛道:“不知道,暂未听见铜锣响。”
管平波道:“你眼睛怎么了?衣裳没必要那般赶,且能对付。”
陆观颐笑道:“没什么,横竖也是闲着。你别动,我去外头问一声。”
管平波靠在床头,手本能的抚摸着肚子,希望能给孩子一点安抚。昨晚到今日,情绪波动太大了。依稀记得发育的某个过程若母体十分不安,就会出错,造成诸如兔唇之类的结果。此刻也没有个彩超,管平波焦虑日甚。明知越焦虑越不好,可她两辈子头一回做母亲,半分经验也无,如何绷得住?算算日子,正是过年前后,最冷的时候生。大厨房每日攒着火子,预备她坐月子取暖。可惜那玩意她太知道了,消耗量大,热力又很不够。全然不知本地情形的他们,连去何处买炭都不知道。陆观颐夜以继日的做老虎营的军服,为的就是把时间尽量往前压缩,她好做孩子的衣裳与尿布。当初带了个缝纫机来,真是阿弥陀佛。要是靠全手工,这么一大堆事,陆观颐就是累死了都做不完。
喧闹很快被压了下去,管平波料定无甚大事,继续闭目养神。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陆观颐进来时,见她手搁在肚子上,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把清炖鸠鸡吊在碗柜里,吹灯睡觉。
哪知半夜,耳房里传来清脆一声响,陆观颐听得动静,恨的咬牙切齿:“我都锁上门了!那猫怎么进来的!”又点灯下床去耳房查看碗柜,果然碗叫打在地上,肉已被叼走。
紫鹃心疼的直抽抽,低声怒骂道:“养它们抓老鼠,老鼠不抓,倒来偷嘴。不是奶奶睡着,我非拿棍子打一顿不可!”
管平波早醒了,笑道:“罢了,终归有它们在,能竭制鼠患。偷粮库是一桩,家鼠带了无数的病,沾惹不得。既是功臣,贪吃便贪吃些吧。”
紫鹃道:“就剩这最后一点子了,你又不许阿颜朵夜里上山,下剩的肉不是粗糙的很便是熏腊的,通不合适你吃。又不是不喂它们,见天的在家里淘气。看我明日逮着,怎生收拾!”
阿颜朵翻身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明晚上去捞一兜回来便是。鸠鸡笨的死,枞树枝上排排站,捡一回有十几只。就是入冬了不好找。还得自己养些鸡鸭才好。”
管平波郁闷道:“养哪儿啊?寨子统共这么宽,盐井家伙一摆,加上武场、住宅,一寸空地都没有。搁外头养,一准被偷。”
阿颜朵撇嘴:“你们就是瞎讲究,养院子里怎么了?不就是鸡粪多点,蚊虫多点嘛!再没见过你们这样过日子的。屋里竟还铺上木板,日日擦的水亮。舒服是舒服,进门就能滚地上,可你们不嫌累呐?”
陆观颐笑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孩子生下来见风就长,二三个月就能操蛋。家里不铺上地板,那才是甩不脱。非得一日日的抱在手里不可,不然不是衣裳脏的没法见人,就是两只手似扒火棍,脏兮兮的往嘴里送,找病呢!”
带孩子管平波是全无经验的,点头道:“还有这个说法,我还当是没有床,索性做个大通铺呢。”
陆观颐没好气的走来直戳管平波的脑门道:“休在我跟前装大尾巴狼,我还不知道你,孩子生下来一准扔给我,从天光到天黑,再想不起来的。我不自己琢磨法子,难道靠着你想?我就是你请的长工,哪里知道你算计到今日!”
管平波被叫破心思,讪笑两声,不敢答话。
陆观颐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钻进被窝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