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戎主帐内, 布日古德席地而坐,手上的烟草即将熄灭,他却想不起来抽。总计三次进攻, 颓势一次比一次明显。
被虎贲军新地l雷炸伤的战兵, 几乎都死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依照经验, 不过是熬日子。没有什么比类似诅咒的武器更可怕。搁平日, 那么小的创口, 休说彪悍的草原猛士, 便是中原农妇, 都未必当回事。可就是那小小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地l雷的碎片漫天飞舞,每次回来后,将兵们都要反复检查,但有伤痕,便惶惶不可终日。谣言肆虐、谈虎色变,布日古德几乎愁的一夜白头,这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细细算来, 他们其实死伤有限, 可管平波花样繁多的手段, 摧毁了炎朝的军心。悍不畏死不过是戏言, 世间有几个人,真的不怕死?何况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煎熬,比当头一刀可怖的多。
气氛压抑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贺赖乌孤才道:“殿下,退兵吧。”
布日古德没有说话,退兵?他们攻打应天,自可以退。翌日管平波北上,他们又如何退?退回草原么?
贺赖乌孤道:“此回我们着了道儿,军心不在,再打没意思。说到底不就是个地l雷么?并不是全无法子。下回再打,赶它几千只羊,母老虎有多少地l雷帮我们杀羊吃肉?再不济,还有奴隶可驱使。”贺赖乌孤冷静的分析道,“第一回 ,地l雷太密集,比原先的陶土地l雷有杀伤力,纯粹是惊马了;第二回,打的挺漂亮,虎贲军全靠炮火才压住。第三回……”贺赖乌孤憋屈的道,“他们阵法着实厉害,我们得学阵法,得多调兵,以多打少,拔了这颗钉子才成!”
碎奚沉声道:“先别打应天,我们围死她都城行不行?”
贺赖乌孤糟心的道:“莫葫芦源赫和出连叶延,谁打赢了?”
布日古德也知道地l雷不是关键,阵法才是。源赫与叶延皆被阵法所阻,不得跨边境半步,只是地l雷带来的阴霾一时挥之不去,阵法又破不开,且后勤遇袭,诸事不便,士气难免低落。打仗是烧钱,多一日便是无数的花销。布日古德是太子,他得从大局考虑,只得咬牙道:“传令,明日回京。各队须得有序,但见乱走乱跑的,军法处置!”
无功而返,按姜戎的传统,是打了败仗。账内的将官们好似打了霜的茄子,蔫蔫的应了。
布日古德看向贺赖乌孤:“你与吴郡交界,仔细他们突袭。”
甥舅两个关系不错,贺赖乌孤知道布日古德是好心,只得应了,却是愁肠满腹。他擅攻不擅守,虎贲军当真攻打海右郡,他待如何?
布日古德忽然又道:“舅舅,土改当真有奇效?”
贺赖乌孤大惊:“殿下,使不得!兄弟们出生入死,不可绝他们生路。”
布日古德沉吟片刻,道:“改汉人,不改姜戎呢?再则,你们都有分封,可截流税款,地里的三瓜两枣也就别与百姓争夺了吧。”
贺赖乌孤讪笑道:“总得考虑子孙繁茂不是?”
布日古德道:“好军队拿钱堆,管平波有钱,盖因她有税。我们依旧例,只怕打到最后,不是我们打不过,是钱拼不过。”
只要不动自家利益,贺赖乌孤犯不着跟外甥对着干,遂点头道:“殿下考虑的是。不过此非小事,且奏请圣上,再做定夺。”
碎奚与力徽几个,与贺赖乌孤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伊德尔近年来对汉臣多有倚重,他们早有不满。太子想抄汉人的家,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
布日古德又看向勒钦,道:“你的人留下,想方设法弄走几个虎贲军的人,务必逼问出他们的阵法。我就不信,绵软的小羊,还真能长出利齿了!”
勒钦沉稳道:“是!”
布日古德一一嘱咐毕,命各自回去收拾自家人马不提。
四月十六日,布日古德撤军。管平波当即令孔彰率军追击,收复吴郡北部土地。丧家之犬,不打白不打。战争打的是利益,既然姜戎战败,梁朝若不趁机拿点好处回来,简直是没有理解战争的真谛,很显然,管平波是极懂战争的。
布日古德既然退兵,便是不想再打。然他主力尚存,亦不可冒然行动。孔彰不紧不慢的追赶,直撵到吴郡与海右郡交界之处,方才停止。吴郡北部被数次屠杀掳掠,可谓千里无人烟。这块地想要实实在在的占下来,还须得有百姓扎根,否则就是片无用的空地。
管平波回到了太极宫,头一件事便是商议迁徙百姓,往吴郡北部耕种之事。
户部尚书陈寿春道:“江南人口稠密,可迁徙。”
工部尚书李隆仁道:“吴北素来贫寒,叫江南人看不起,江南人岂肯北迁?”
管平波奇道:“吴北不算江南?不都说是江南二郡么?”
李隆仁苦笑道:“吴北无大运河滋养,不似南边商贸繁盛,全靠地里刨食,乃二郡里的穷地方,常叫人耻笑。”
前些年,浔阳、江淮打的寸寸焦土,又有管平波为长远计,并不曾似唐朝那般大手笔分田,未来还有海量的退伍军人与激增的新生儿需要土地,因此本郡里且有大量土地抛荒,哪里还有余丁增援吴北?江南人口倒是不少,基层却还在打持久战,且江南人定然不肯北迁,更是指望不上。
这时,比林望舒等人更能装死兵部尚书肖康桂突然道:“陛下,苍梧人多地少,可东迁。”
管平波回忆了下户部的数据,笑道:“是了,苍梧受先楚朝太祖庇佑,不似别处历经离乱,人口颇多。当日我分田,有些地方人均只有半亩。亏得工厂多,才勉强维持住。往那处调人,顺着长江而下,倒是个好主意。”
众人不曾想管平波竟夸起窦向东,都不免发怔。肖康桂眼圈一热,看过江淮浔阳景况,才知当年窦向东对家乡的庇佑何等可贵。
朝堂上有泰半是窦家旧臣,改朝换代后,日子着实大不如前,多少有些怀念旧主。管平波并没生气,梁朝脱胎于楚朝,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她正是靠着窦家的跳板腾飞,她的天下,有窦家的功勋,所以才善待窦家子孙。除却窦怀望因政治原因被软禁之外,其余的都没受什么委屈。咸临更是横行宫内外,无人敢惹。
这也是管平波令人全钦佩之处,就如她愿给臣下脸面一般,真到了帝王的位置上,礼贤下士说着容易,却鲜少有人能做到,不然也不叫人反复念叨了,物以稀为贵呐。想当年宋朝修史,非把郭荣写成了柴荣,纵然柴荣因骁勇名震天下,以至于很有些北方游牧只认柴荣不认郭威。可他作为郭威的养子,作为周朝世宗,史称柴荣,其间千回百转之心思,一言难尽。管平波能以平常心待前朝,不得不说这份气魄,足以让在场泰半男人脸红了。
移民非易事,从古至今不知为移民打了多少官司。况且吴北虽是江南,以现下的条件,却是真真切切的戍边。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人毕竟是理智的,区区几亩地,还远远称不上重赏。
李玉娇位列国公之首,封爵仅次于孔彰,军中无事时,常跟着上朝。作为政务的生手,她轻易不说话,只用心听。此刻却是灵机一动,笑道:“故土难离,总要人心甘情愿才好。”
陈寿春叹道:“正是此话。”
李玉娇道:“百姓都是懂道理的人,我们好生分说,他们定能明白朝廷深意。”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这位主儿今日竟改行做菩萨了?
谁料李玉娇笑呵呵的道:“以虎贲军当年在梅州的经验来看,寻单户说话是不管用的,得找他们族老。故,我们同各家族老细细说开,某族出多少人,便减多少税。宗族皆是同气连枝,团结一心的,想必全族老幼,自会理出章程,陛下以为何?”
满朝男人不由抖了下,果然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是多恨宗族,才下此毒手?宗族抱团,常人等闲不愿脱离宗族,省的叫外人欺凌。各大宗族互为犄角,非血流成河不能移民。然此令一出,为着减税,那些宗族中弱势的,岂能不被驱逐?以升斗小民的见识,宣传司再放点子话出去,他们只怕得掉头过来感谢朝廷。这一刀正正插在宗族的死穴上,利用其内部龃龉,轻而易举的拆解。好狠的女人,她能稳坐稽查部部长的位置,当真不止靠凶悍呐!
方坚捏了把冷汗,不愧是管平波的大弟子,庖丁解牛的本事,已得其师三味矣。
没有宗族霸凌,不会有当年梅州袁家惨案;没有宗族牵扯,不会有潘志文叛逃;没有宗族欺压,世间不知少几多冤魂。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宗族内的龌龊超乎想象。许多人无非是从被外姓凌辱,变成了被本族凌辱罢了。同时,宗族亦是梁朝官员深入基层的最大阻力,梁朝英国公岂能容忍?
管平波含笑点头:“英国公所言甚是。”
林望舒等人都暗道不好,管平波要朝宗族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