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斋。
外头天色渐渐昏沉,屋中的烛火也都跟着点了起来。
林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少年郎, 尚还带着几分病容的面色仍旧是肃着的…她接过李嬷嬷递来的蜂蜜水用了一口, 等润了喉间才淡淡开了口:“你来得不巧, 你母亲午间才去西山。”
霍令章闻言面色也未有什么变化, 他与林老夫人拱手一礼, 口中是温声说道:“家中之事,孙儿都已知晓了…未想到孙儿才离家不久, 家中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温隽的面容也带了几分愁绪, 连带着一双眉心也轻轻折了几分:“此次祸根皆因三妹的缘故,好在祖母立时整顿才免去天家怒火…”霍令章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三妹在西山思过也好。”
“至于母亲,她近来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好在祖母恩宽大度…”
“如今让她在西山陪三妹住上几日也是好的。”
林老夫人见他一字一句全无半点怨愤,先前一直肃着的面容也难得和缓了几分…她刚要说话便听到外间传来玉竹的声音:“老夫人,郡主回来了。”
林老夫人听到这一句,面上倒是露了几分笑, 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些:“快让她进来…”这话一落, 没一会功夫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正是刚从清平寺回来的霍令仪。大抵是在寒风中走了一路的缘故,霍令仪此时的面色显得还有些苍白, 等触到这屋子里的热意,她的脸色才算是回暖了几分。
霍令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又转过身子朝霍令仪的方向恭恭敬敬与人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温声一句:“长姐回来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止了步子,她垂了眼眸朝人那处看了一眼, 屋中烛火虽通明,只是霍令章低垂着眉眼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个什么神态…她一面伸手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李嬷嬷,一面是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她才又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林老夫人跟前才又屈膝福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快些起来…”
林老夫人伸手托了人一把,等触到她手上的冰凉才又折了眉心:“怎得这么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汤婆子放到了人手上,跟着才又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路上拥堵?”
霍令仪坐在人边上,又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温着手,闻言是柔声答道:“在清平寺的时候遇见安清了,便与她说了会子话…”她这话说完才又朝底下站着的霍令章看去,声调仍旧是温和的:“二弟不是在先生那处学习,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心思继续在外学习,先生体谅我的难处便准我在家中学习等出了年再回去…”霍令章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如今快至年关,令君又年幼,我留在家中总归也能帮长姐处理一些杂事。”
林老夫人大抵因着先前霍令章所言,倒也不至于再像先前板着脸,闻言也只是说道:“好了,你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霍令章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又与两人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林老夫人见人退下便又与霍令仪继续说起了话,待想起先前霍令章所言,她便又开口说道:“他倒是比他的母亲和妹妹要乖巧不少,先前言语之间也没半点怨气,这样也好…咱们家中子嗣本就稀少,令君年幼,他在家中总归也有帮得上忙的时候。”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回过神,她只是看着那面尚还在起伏的布帘…
霍令章哪里是乖巧?不过是心机深沉罢了。这样一个年纪却有着这样深沉的心思,若不是她多了一世的机遇,只怕再次遇上霍令章也敌不过他那心思…霍令仪想到这,低垂的一双眉心便又轻折了几分。
“晏晏?”
林老夫人未听人答便又拧头去看人,待瞧见霍令仪这一副失神模样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怎么了?”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来,她敛了心中的思绪只抬了脸朝人看去,闻言也只是说道:“大抵是先前在外头受了些寒风,祖母说了什么?”
林老夫人闻言,忙伸手探了探人的额头,跟着是拧了眉心说道:“最近天寒最易受凉,我这处也没什么事,你且先回去歇息吧…等回去了,便让冯大夫也过去一趟,看看要不要吃药。”
“若是当真受了凉却是遭了。”
霍令仪见此也就未再多言,她这会心中有事也委实定不下什么心思索性便依了人的意思,她站起身是与林老夫人又打了一礼才披了斗篷往外走去。
…
等到了外头——
杜若忙迎了上来,她看着霍令仪的面色也未多言,只扶着人往外走去…
两人将将走出院子,便瞧见立在小道上的霍令章。
霍令章仍旧披着一身黑色大氅负手站在那处,挂在树上的灯笼随风摇曳,打在他的身上也显露出几分晦暗不明。
杜若眼瞧着他,眉心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她素来不喜林侧妃,连带着她这一双儿女也提不出几分喜欢…如今眼看着霍令章立在那处,杜若素来沉稳的面色也有几分峭寒,红唇也紧紧抿着,带着几分警惕与不喜。
霍令仪看着不远处的霍令章却是什么都未说。
她只是抬了一双眉眼没什么情绪得朝人看去,霍令章如今也不过十三岁,可大抵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最易长身体,也才不到两月的光景,这人比起往先却是又高了几分。大概是见到她停了步子,霍令章索性便迈了步子朝她走来,小道两旁的灯火虽摇曳不止,可他越走近,那张温隽的面容便也越发清晰。
霍令章走得不急不缓,恰如他的性子…
等至霍令仪跟前,他是又拱手一礼,态度谦逊、声音也很是温和:“长姐。”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拍了拍杜若的手背示意她先留下,而后是继续往前走去…霍令章见她迈步便也跟着人走了过去,只是依旧离人半步有余的样子,等又走了几步,他才开了口:“我该与长姐说一声抱歉。”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一如先前温和,语气却还是带了几分抱歉:“若不是令德的缘故,柳世兄也不会娶安平公主…”
霍令仪未曾止步,也未曾说话。却是又走了有一会的功夫,她才停了步子拧头朝人看去,此处灯笼越渐稀少,光线自然也暗了不少,唯有天上的那道明月依旧高高挂着…霍令仪便依着这道明月朝霍令章看去,眼前人一如旧日,眉目平和、面容温隽。
她的双手仍旧揣在那兔毛手笼中,一双桃花目没什么波澜得朝人看去,口中也是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霍令章,你就不恨我吗?”
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依着月色细细辨别着霍令章面上的情绪:“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如今都在西山的那处庄子…你巴巴得这么急着赶回家中,所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你身为她们的至亲,难道真的一丝恨意都没有?”
“于我而言,长姐亦是我的至亲…”
霍令章说话的时候,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唇角也依旧勾着一抹温和的笑…等这话说完,他便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跟着是继续说道:“何况此次的确是令德有错在先,母亲未管教好令德也有教导不严之罪,再者这一切都是祖母的安排。”
“我身为晚辈哪里能置喙祖母的用意?”
霍令仪一直看着眼前人,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未曾发现霍令章的面容有一瞬得变化。
她揣着兔毛手笼中的手轻轻一握,面色虽一如先前,心下却还是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心性,霍令章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霍令仪想到这便又低垂了一双眉目,她不再言语,只是仰头看着那弯明月,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夜深了,早先回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一直停留在十步余外的杜若眼见霍令仪动身也忙跟着走了上来。
霍令章却是等两人走远之后才站直了身子。
他仍旧负手立在这小道之上,却是等到瞧不见那人的身影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