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事需要出口, 若非摊上她这“占着夫人名却不肯担夫人职”的古怪家伙,他便能毫无顾虑地有所归依。
如今却只能唐突闯到她身畔, 来寻求短暂休憩与慰藉。
他没唬人, 是当真再没处可去了。
岁行云心中苦涩叹息, 指尖虚虚隔空,无声描摹起他的眉眼与轮廓。
满目漆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可他的模样分明就在她心上,闭眼都不会错辨。
李恪昭的睡相出人意料地惹她心怜。又或是她本来就对他心怀悸动,所以才会心软生怜?
他侧脸趴卧,右手置于枕上,一动不动陷入深睡。
明明是高长颀硕的身躯,此时却给人以柔顺错觉,仿佛小狼崽在疲惫至极时被迫收起爪牙。
不能给别人看的一面,却不怕给她看。这份全然信任与依赖,显然是交心来的。
虽不太懂他看上自己哪一点,但岁行云还是忍不住为这认知无声勾起唇角,悄悄将滚烫的脸埋进枕间。
那夜在仪梁城郊山中恶战,她昏死过去前最后的惦念便是这人。
若不是“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她是个务实的姑娘,很清楚自己与有许多不合适,也知归缙后两人间的不合适将会表现更甚,但心动这件事,实在非理智足以抗衡。
此时她突然有种毫不讲道理的冲动,很想抛开顾忌,不去管什么“将来”,不去求什么“善果”,就纵心任性陪他走一程。
彼此依偎,彼此搀扶,亲密而勇敢地走一程。
*****
李恪昭只睡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就醒来。
睁眼便与岁行云四目相接,这让他有些愣怔,眨了几回眼才想起自己身旁为何多了这姑娘。
岁行云没说话,还是那么看着他,辨不出喜怒。
“你大约觉得我很可憎?”他坐起身,沙哑嗓音里有三分自嘲自厌,“未经你同意对明秀说了你是……嗯,又跑来分你的床。”
他心里太累了,克制不住要来见她。
确认她当真已活生生醒来,拥塞在胸臆间的那口闷痛浊气至少能松出一半。
也想将在旁人面前不敢流露的许多东西置于她面前,不需她费神宽慰什么,只要近在咫尺就好。
“待你伤愈,要打要骂都可。”
“你是不太像话,可我也不该打你骂你,”听出他的忐忑混乱,岁行云轻咬笑唇,顿了片刻,“左右我欠你一个夫人,适当补偿也是天公地道。对吧?”
她并非拖泥带水的性子,方才想了一个多时辰,已足够她在心中有所决断。有个“阴谋”悄然成形。
李恪昭猛地回头:“如何……算适当?”
“我欠你‘一个’夫人,先还你‘半个’,这就算适当。”岁行云含笑咕囔。
“还半个算什么混账补偿?”李恪昭不知该气该笑,短短瞬时就被她闹得心中大起大落。
“左右休书未放,你我之间余下的事,等到遂锦安顿好大家后,咱们再慢慢谈。在此之前,你累极时若想靠着我躺会儿,那就躺吧。要哼哼唧唧告状撒娇也无不可,反正我是受用的,”岁行云闭目轻笑,脸上烫得厉害,“况且你也没想做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嗯?!”
她的小指倏地被人勾住,似总角童稚拉钩定契。
“首先,我并未‘哼哼唧唧告状撒娇’,”李恪昭沉嗓沙沙,哑声纠正,“其次,我想。”
“想什么?”岁行云一时转不过弯来。
“做污七八糟的事。”他闷声低笑,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开怀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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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一个有伤在身,稍不留神碰着哪里就疼得如蛇吐信;一个焦头烂额,既要稳定局面又要筹谋后续事宜,所谓“污七八糟的事”,想也白想。
虽如此,每个夜晚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躺共眠一两个时辰,那份短暂又隐秘的温柔默契,还是为本该悲沉的归途带来了润心的甘甜。
天命十七年八月初三清晨,船队在缙国王都遂锦的官渡码头靠岸。
除无咎与其手下留在城外安置十四副棺木,其余人在李恪昭的带领下,于秋露晨曦中安静入城,进了空置多年的六公子府邸。
府中原本只留有一名管事余叔与侍者、仆妇共五人。
六月里李恪昭命人将老大夫及仪梁府内那些仆妇、竹僮先送了回来,随之送回的行李中也有少量众人的换洗衣衫、随身之物等,可谓诸事齐备,此刻蓦地浩浩荡荡几十人入住,倒也照应得周全。
众人被分别送往不同院落。沐浴更衣、老大夫挨个验伤、厨院起灶开锅……
冷清数年的六公子府总算重有了人间烟火气。
经过途中近一个月的静养,岁行云身上小伤都已无碍,唯背后那道长长刀痕将愈未愈,又疼又痒。
她倒并未妄自大动,好声好气请了明秀协助沐浴。
午时近尾,秋阳之色烈似胭脂,将岁行云略显苍白的面容映照出些许绯色。
“我这辈子还是头回邋遢至此,”换好衣衫后,岁行云忍不住羞耻地对明秀抱怨,“实在要命。”
莫说这辈子,便是上辈子也没这样邋遢过!
明秀小声嘀咕:“途中我明明也时常帮你擦身的。”
“冷水洗和热水洗,那能一样?”
岁行云说着话,后背伤处发痒,她反手就要去挠,,却被明秀一巴掌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