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说了,一字不差对皇太极说的清清楚楚。
盛京城外,皇陵大殿中,宸妃的灵台上香火不断。
除了首日有文武大臣宗亲贵族来举哀,这几日他们只被允许到大殿台阶下,在阶下遥拜悼念,谁也不能进入宸妃的灵堂,殿内只有皇帝和他身下的蒲团。
唯一能进来与他说几句话的,是雅图,她代替尼满和宫女,伺候父亲汤药茶水和餐饭。
但直到数日后,皇太极才赫然发现是女儿在身边,怪不得他毫不烦躁,没有半分排斥送入口中的东西。
“皇阿玛。”此刻,雅图拿着披风进来,为她的父亲披上御寒,说道,“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和张存仁几位大人在大殿阶下求见您。“
“他们来催朕回宫吗?”皇太极问。
“是。”雅图跪坐在父亲的身边,堪堪十三岁的姑娘,像极了她母亲的气质,淡定地说,“皇阿玛,儿臣替您将他们打发了可好?”
皇太极看向女儿,将雅图的手捧在掌心:“好孩子,雅图啊,回科尔沁去吧,你如今是科尔沁的世子妃,科尔沁也需要你。”
“弼尔塔哈尔哥哥说,要我在盛京多留些日子,眼下额娘的身体不好,您也……”雅图未完地说,“皇阿玛,科尔沁一切安好,您别担心。”
她抬头,见香炉里的香束即将燃尽,便起身去请香,叩拜后,便到后头为姨母擦拭棺椁,但求一尘不染。
“雅图,你额娘的身体,怎么样了?”皇太极问道。
“额娘已经退烧,清醒了。”雅图走过掀起灵幔走出来,“阿玛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皇太极摇头:“没什么。”
见父亲要起身,雅图上前来搀扶,皇太极身体虚弱,女儿如拐杖般支撑着他,这叫他无比心酸,他老了,彻彻底底的老了。
“您要去哪儿?”雅图问。
“阿玛想去山上看看。”皇太极沉下心,振作精神,一步步走出大殿,但离开前,又回眸看了眼。
灵堂上白绫飘飘,香烟袅袅,恍惚见到海兰珠从灵幔后走出来,他浑身一紧,但一阵风过,烟雾散去,什么都没有了。
雅图这几日,时常见到父亲这样的神情,有所期待之后瞬间坠入绝望,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皇额娘交代过她,不要对父皇说太多劝慰的话,为他打点好一切的事就足够了。
“走吧。”他挽着女儿的手,走出大殿,走到山脚下,举目见那蜿蜒向天延展的台阶。
不知几时,这山变得这样高,这台阶变得这样陡,皇太极踏上一级,就感到膝盖的负重。
只见雅图跑到一旁树下,个头儿高挑的她,跳起来折下一枝树杈,往地上戳了戳,拿出自己的帕子将顶端包好,奔到皇太极面前,双手递给他。
皇太极沉声道:“雅图,阿玛老了是吗?”
雅图说:“儿臣长大,都嫁人了,您当然要老,这是自然法则。生与死,亦是如此,姨妈常说,要好好活着,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亲人也不会在天上重聚。”
皇太极怔怔地看着女儿,这是他曾经对海兰珠说的话,为了不让她寻死,他随口对她说,死了是不会见到故人的。
他没来得及告诉海兰珠,他们将来一定会再相遇,他没来得及对海兰珠说,让她在黄泉路上等一等。
泪水充盈眼眶,皇太极长叹一声,拄着女儿为他做的拐杖,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虽然慢,到底也是登顶了。
眺望巍巍山河,昔日期待将这片国土传给八阿哥,没能实现,昔日盼着将海兰珠带离这伤心地,也破碎了。
他手中的拐杖,深深扎入泥土,心中念的是,若注定要分离,为何要相遇……
“皇阿玛。”雅图扶着父亲,问道,“若没有大清江山在肩上,您是不是要随着姨妈去了?”
皇太极说:“真真是你额娘的女儿,也就你们母女,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敢想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阿玛,是吗?”
“是吗?是吧……”
“可江山在您肩上呢,福临还那么小。”雅图说,“皇阿玛,您晚几年再去找姨妈可好?”
皇太极皱眉看向女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叫你皇额娘听见这话,屁股可要遭殃了,不许再提,听见了吗?”
“皇额娘又不在这里,就算她要打我,还有您护着呢。”雅图傲然道,“皇阿玛,这是咱们的悄悄话,您告诉我,我谁也不说。而您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不论如何这世上还有闺女知道您的心事,能体谅你理解您。”
皇太极说:“阿玛不能这么做,阿玛若是能这么做,就不会明知你姨妈病着,也迟迟不回盛京。阿玛不能让你姨妈,变成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国家大事若有偏颇,他们不能责骂皇帝,他们就只能羞辱皇帝最爱的女人。”
“这话,您对额娘说了吗?”雅图却问。
皇太极看着雅图,没有言语,说来又有什么意义,海兰珠已经故去,倘若玉儿憎恨自己,能缓解几分痛苦,那就恨着吧。她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怎会不知帝王之道,她什么都懂。
可是这么想着,皇太极不禁苦笑,他永远这样不公平地对待玉儿,永远想当然地让她自己去想明白一切。
这日后,下了两天的秋雨,萧萧瑟瑟的雨水中,北风一吹,天气骤寒,眼瞅着就要入冬。
大玉儿披着风衣,走过凤凰楼,走过崇政殿后院的书房,从窗口望见福临昂着脑袋大声地背书。
听乳母们说,九阿哥很乖,那日望着阖宫惨白,他问出了什么事,听说是姨妈没了,他含着泪抿着唇,终究是没哭。
“这孩子,是长大了吗,他为什么没哭?”大玉儿扶着苏麻喇的手,往崇政殿走,“还是吓懵了,憋在心里没抒发出来?”
苏麻喇道:“奴婢记得,大格格对九阿哥说过,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只能在额娘阿玛面前哭,只能在姨妈和姐姐们面前哭,九阿哥是见不到您吧,见了您兴许就能哭出来了。”
“苏麻喇,你说福临他懂什么是生死吗?”
“像是懂了。”
走近崇政殿,皇帝的桌案几乎被奏折和军报淹没,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将奏折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挑出紧要的事,命人立刻送去皇陵。
听闻索尼还在京中,便命人将他请来,又问宫中侍卫如今是谁在掌管,见到了高大威猛的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