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莲便行了一礼,自顾自退下。阿顾躺在榻上,一张面雪腻的几近透明。
当日丹阁中的侍人虽然都被调走,但李朔要一路走到丹阁,在阁下池水边打晕了彭参,处理痕迹之后才进了丹阁,那群贵女闯进丹阁撞见二人的时候是未时三刻,算来李朔和姚良女待在阁中独处的时间不足一刻钟,姚良女说自己是清白的,倒多半是真的。
先前自己和十公主以为是那李三郎暗中攀附魏国公姚家,所以出头设计了姚良女。如今再看来,却倒不是真的。魏氏和那彭六郎才是意图陷害姚良女的真凶,李朔许是从什么地方发现了蛛丝马迹,暗中随在彭六郎后头,打晕了彭六,自己进了丹阁。以彭参的名声和禀性来说,若当日姚良女真的让彭六郎得了手,此时的下场绝对要更凄惨百倍。从这一点说,李朔打晕了彭六郎,是对姚良女有恩的。
魏氏的恶毒心思如今已经暴露殆尽,李朔的形象却变的扑朔迷离起来。
圣人用酷烈的手段处置了东都魏氏,却轻放了李三郎,甚至李三郎已经被默许了和姚良女的婚事,很快就要在六月初六将姚良女迎娶入门。可谓春风得意,和即将斩首的魏家兄弟,真是两种极端的下场。
阿顾一时想不明白,李三郎在丹园之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究竟是无辜的路过人,还是先同魏氏联手随后反戈一击的叛徒,亦或是,趁机起势的机会主义者?圣人和魏国公,又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个毁了姚良女名声的人,是无奈的接受,还是欣然的承认?
丹阁未解的谜题尚困扰着阿顾辗转反侧,太初宫中却已经日新月异,这个世间的事情从来不因着个人的想法而停住脚步,总是以着自己的步调在向前发展。对于如日中天的大周朝来说,皇帝在的地方,便是国家政治中心,所有事项大局都围绕着弘阳殿中那位年轻俊秀的男子运转。
大周国朝尚武,太宗、高宗两朝勤修武事,自应天女帝当朝后,对外武力收敛,转为肃清内治,其后三任帝王都有过重振武事的念头,只是因为时间、精力及客观的限制,没有来的及一展抱负。如今圣人初上位,便已经显现出高远的志向和振兴边事的决心,朝廷上下都为之一震。西域碎叶战事方兴未艾,龟兹兵火又起,圣人有意派遣一支援军前往龟兹协助安西都护张孝瓘,朝中勋贵人家都想要将家中出色子弟塞到这支援军中,前往前线捞取军功,好将自家的爵位传承下去。一时之间,东都人心浮动,太初宫内外进出之人也多了起来。
勋贵彼此之间的竞争之风盛行,甚至闹到了圣人眼前。弘阳殿中圣人不胜其扰,索性发话道:安西前线打的是真刀真枪的实仗,想要进去不是不可以,只是若手上没有硬功夫,便索性待在两京之中纨绔走鸡斗狗,不必前往龟兹凑这个热闹了!圣人允许勋贵之中共选出十名子弟送去前往安西,为了遴选出这些勋贵子弟中有真才实学的,决意在御前举办一次演武大赛,酌取其中名列前茅者奔赴安西前线。
消息传到宫外,一时之间,朝中内外跃者雷动。众人都将目光移到即将举办的御前演武赛上,姚良女的婚事就在这样的风波下显得默默无闻起来。
“如今这东都城可真热闹起来了,”十公主笑嘻嘻道,“皇兄弄出这一招来,东都尚武之风大起,勋贵人家的子弟如今个个都开始闻鸡起舞,临阵磨枪呢。”
“这可真是件好事,”阿顾合上书卷,微微笑道,“我回宫这么些时日,也算是看出来了,圣人是有凌云之志的。只望这次御前演武,能够着实选拔出一些人才。也不枉负圣人亲自出席观看这次演武了!”
十公主笑嘻嘻道,“大周勋贵子弟为了挣一份前程,都是上进的。这些人中定能选出一二人杰出人选来。阿顾,”她攀着阿顾的手,一双眸子幽幽发亮,“到了那一日,咱们也去前头看热闹去吧?”
“这……”阿顾沉吟,御前演武乃是盛事,若说她一点也不心动,那是假话。只是有几分犹豫,“咱们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姬红萼不以为意,“咱们大周的贵女素来是胆子大,什么事情都敢做的。我们两年纪还小,难道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我们呀到时候扮成男装,只躲在一旁悄悄的观看,也不出头捣乱,谁会管咱们的事情呀?”
她大力游说,见阿顾迟疑之色未退,索性一跺脚,瞪眼道,“你究竟把不把我当好姐妹了?若再不答应,我可生气啦!”
“好了,好了,”阿顾叹了口气,“我陪你去就是了!”
十公主这才转了笑脸,“这样才好么!”
时日过的飞快,很快就到了举办御前演武的日子。这一日晴空高照,阿顾和十公主在鸣岐轩中换了衣裳,扮作少年,又命碧桐和凝朱两个换了宫中宦者的青衣小冠,悄悄溜到前朝。
乾元殿前的大廷十分宽广,这时候已经是呈现出一片热闹景象。南衙卫兵持着刀戟在廷周护卫着安全,大廷正中搭起了一座高台,各家子弟一身戎装,朝气蓬勃,准备着待会儿在高台上一较身手。皇帝坐在殿前宝座上,居高临下,观看着廷上所有人的动静。
大廷上,一名年轻男子坐在比武台侧一处角落中,身材修长,一身宝蓝色衣裳,映衬的俊朗面容氤氲着一种色泽,眉目锋锐如同即将出鞘的宝剑。
李朔取出一块洁白的布帕,擦拭着手中的红缨枪,目光珍视的望着手中的武器,如同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这把枪跟随自己已经有十年了,因着自己名声不显,连它也被众人轻视,蒙在两京的烟尘中。今天正当是个好日子,就让它随着自己一见荣光!
一名勋贵子弟经过李朔身旁,瞧见李朔,嘲笑道,“哟,李三郎,你也来参加御前演武呀?不是很快就要到你的婚期了么?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便是侥幸胜个一场二场,难道打算前往安西前线,抛弃魏国公的爱女独守空房么?”
此人乃是东海郡公钟子华第五子,名唤钟全,素日里最是看不上有着鼎鼎纨绔之名的李三郎,作势忽然想起来,阴阳怪气道,“哦,对了,那姚娘子可是圣人的嫡亲表妹,成亲之后,你也要叫圣人一声表兄呢。是不是想让圣人表兄给你赐个名额啊?”
李朔起身,钟全仿佛被觉得一股气势压来,微微一惊,见的面前青年抱拳淡淡道,“钟五公子慎言,圣人天纵英明,今日御前演武最是公平不过,怎会有徇私舞弊之事?你这样说,未免有陷圣人名声于不顾之嫌?”
钟全悚然,“我怎么会胆敢不尊敬圣人?”他自持自小奋进,刚刚竟被这一介纨绔的李朔惊到一瞬,不由恼羞成怒,“谁不知道临清县公家的李三郎最是无用?我若是你,待会儿若是上了演武台,立时便主动认输,才算识相。不对,我若是你的话,我根本不会报名参加这御前演武。你就祈祷你待会儿演武台上第一场的对手不要碰到我吧。不然我一定会把你直接打到姥姥家去。”四周一众权贵公子都拥簇着钟全,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李朔立在众人的笑声中不以为意,轻声道,“可正是,希望我第一场的对手不要碰到你。”持着手中缨枪微微低下头,朱薄的唇角勾了一勾。
第39章 照灼兰光在(之振名)
十公主指着众人围簇着的一名蓝裳男子,道,“阿顾,你看见了么?那一个就是李三郎了!”
“谁,哪一个?”阿顾忙往那边望过去,见演武台侧,一个蓝衣青年人站的如同手中持着的缨枪一般挺直,眉宇之间有着锋扬之意。
“这……”阿顾微微一怔,这些日子李三郎大名鼎鼎,她也曾私下里猜想过他的样子,李朔的真实模样却丝毫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他生的——还不错啊,你若不说,我绝对想不到他是声名在外的纨绔呀?”
“那是你不了解他!”姬红萼撇了撇嘴,一副十分不屑的样子,
“这李三郎从小到大可没做出一样好事来。他是临清县公的嫡子,临清县公的原配荣夫人共生了三子,这李朔排行第三,上头两个兄长早年都故去了。李县公对荣夫人留下的这唯一一滴骨血十分看重,继母黄夫人也素有贤名,待李三郎十分宽仁和爱,只是这李三太不争气,据说他小时候将异母妹妹推到湖里,险些将妹妹淹死;十三岁的时候,偷盗临清县公书房中的珠宝,给平康里的一个胡姬赎身;这般声名狼藉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姚家表姐嫁给他,着实是糟蹋了!”
十公主领着阿顾躲在大廷一旁的丹墀上,自以为行踪隐秘,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但这一日大廷上到处都是年轻勇武的勋贵子弟,她们两个少女年纪娇小,肌肤细嫩雪腻,掩在众人之中着实醒目的很。扈卫宫廷的千牛卫哪里是吃素的,很快就发现了二人的鬼祟踪迹,也不需要上前查证,单看这二人的年纪,和后面“少年”身下坐着的轮舆,就大致可以猜到这两人究竟是谁了,不好上前驱逐,左千牛卫大将军陈和只好转到了内侍少监叶三和面前。
叶三和往二人躲藏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自会禀报大家的。”微微弓着腰走到了轩前御座旁,抽了个空悄悄禀报姬泽,“大家,十公主和顾小娘子也过来了,如今正在那边丹墀上瞧着这御前演武呢。”
乾元殿高高坐落在高台上,姬泽坐在殿前御座之上,大廷上一切景象可以尽入眼中。满廷的勋贵子弟生机勃勃,喻示着大周日后光明的前景。姬泽看着这些人胸中盈着自豪,有一种“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的感慨,听了叶三和的话语,瞟了一眼一旁丹墀,果然见两个“少年”待在那儿,观望着场中演武台,自以为无人发现,亲昵着说着话语,雌雄莫辩,漂亮的像花儿一样。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开口道,“不过是两个孩子过来凑凑热闹而已。就让千牛卫和羽林军当作没看见,随这两个小妮子去吧!”
勋贵子弟齐声跪地参拜圣人,起得身来,巳时一到,御前演武便算是正式开始。由卢国公程伯献、羽林大将军李伏忠、千牛卫大将军陈和评判。程伯献乃是开国功臣卢国公曾孙,将门世家,底蕴深厚。李伏忠和陈和也是军中宿将,权威甚重,他们担任评判一职,这些勋贵子弟自然是都是服气的。内侍梁七变担任司仪官。
一身绯袍的梁七变立在演武台旁,长身玉立,风神俊秀,扬声宣布道:“奉圣人之命,御前演武即刻开始。第一场:东海郡公之子钟全,对临清县公三子李朔。”
“要打了,要打了!”十公主兴奋的握住了阿顾的手,“让那钟全打的李三郎满地找牙!”
“你至于这般么?”阿顾失笑,“那李三郎又没有得罪你。”
“我就是看不惯他,”姬红萼哼了一声,翘起雪白的下颔,傲然道,“谁让他欺负了姚娘子?”
钟全一声劲装,意气风发,上前一步向着廷前圣人方向恭敬施了一礼,随即登上高高的演武台,望着对面的李朔随意拱了拱手,手中大刀一闪,雪亮的刀光映着口中白牙,蔑视道,“李三郎,刚刚还说起咱们没准要同台演武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啧,啧,你的运气实在是不好呀!”
李朔一手握着手中缨枪,弓身蓄势,“废话少说,交手便是!”
钟全素来看不起李三郎,只当他这是色厉内荏,撑着最后一点颜面,不在意笑道,“别急,我这就好好的送你下台!”二人提着刀枪迅速向前冲,钟全心中恨李三郎刚刚让自己失了颜面,立意要让李三郎吃些苦头,方算是报了自己刚刚受辱之仇。手中刀锋向着对面李朔劈去,漫不经心中带着七八分力道,准备第一下就让李朔身上见出一道血痕来。恰见李朔手中红缨枪对面刺过来,刀背和对方的枪尖交在一处,双臂一麻,手中大刀支撑不住,竟被李朔的枪锋逼的滑到一边去,吓了一跳,忙侧身闪过,避过了李朔递到胸前的枪锋,心中惊疑不定。
这李三郎,不是众人公认的纨绔么?怎么使出来的缨枪,竟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道?
他心中惶惑,演武台上李朔却不容他有半分怠慢,抢了一步先手,持着手中缨枪再度刺过来,钟全见着枪尖如一点寒星,隐隐带着风雷之势,不敢正面匹敌,只得又蹬蹬蹬退了三步,挽回刀锋,正要重新抢回攻势,却见李朔再度抢上前大半尺,将手中杆枪从身体斜侧使出,挑了过来。钟全只觉自己被枪身挑中,竟再在台上站不住脚,从演武台上直接滚落了下来。
大廷下众人看着从演武台上跌落下来的钟全,从二人上台开打到决出胜负,不过是一眨眼功夫。李朔的动作干净利落,这一场演武结束的干脆利落,廷下观看鸦雀无声。待到钟全从地上站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场上方忽然爆了起来,“怎么会?”
“钟全平日里身手不错呀,这般不济,难道上场之前吃了软筋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