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 / 2)

天恩 柳寄江 3783 字 8天前

太皇太后饮了一口香汤,抬起头来,“宁娘,这是我想问你的话,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公主静默片刻道,方开口道,“女儿听说留儿练字时常费了圣人的神。圣人国事繁忙,我想着,书法乃是小道,留儿便是想学,后宫中也是有无数人可以教的。倒是不必让圣人费心打扰精神了。”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我若是你,便不会对留儿说这样的话。”

“你都知道了?”公主扬着下巴看着太皇太后,“留儿去了甘露殿,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你却没有阻拦,母后,为什么,这是你希望看到的情景么?”

太皇太后不答反言,“我为什么要阻拦?圣人和阿顾兄妹情深,阿顾如今年纪还小,不过是造访甘露殿,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合的?”

“母后。”丹阳公主骤然扬声。

她闭了闭眼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甘露殿并非后宫随意殿堂,乃是天子平日里学习及读写之地,往来有学士宿值,这般重要的地方,如何是留儿一介外臣之女能够涉足的?”

“这有什么?”太皇太后不介意道,“从前你还小的时候,不也是常常去甘露殿见你父皇?”

“那怎么一样?”公主急急道,“我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偶尔陪侍在父皇身边本是正常之事,留儿却姓顾,是外臣之女,再说了,留儿说着年纪小,开过年也叫十岁了,她和圣人虽是表兄妹,却也有男女之别,所谓男女八岁不同席,略有交往便也是了。怎能纵着太过亲昵?”

太皇太后道,“我大周自来民风开放,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有些道理,但八岁不同席却也过了。无论是圣人,还是阿顾,我都敢担保思绪是无邪的。让他们自在些,等到了十二岁,再分开也不迟。”

“母后,”公主越听越是急,忍不住开口喝止太皇太后,扑到太皇太后身边,扯住太皇太后的衣袖,开口恳求道,“我只有留儿一个女儿,我不期望她得什么荣华富贵,只希望她能够一直平平安安就好。我想过的,待到她日后长大了,为她择一个夫婿,也不求人才多么出色,只要老实上进,能够让她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这就够了!”

“糊涂。”太皇太后柳眉一扬,厉声斥道,“宁娘,你以为我想要做什么?难道想要将阿顾配给圣人,做大周朝的皇后,好成全我的太皇太后的心思么?”

在太皇太后的积威下,公主瑟瑟起来,却鼓起勇气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太皇太后颓然做了下来,眉目间瞬间苍老起来,宁娘,我不是西汉的窦太皇太后,圣人也不是汉武。你实在想多了。暂且不提圣人禀性清冷,阿顾降不降的住。若阿顾身体安康,这算盘还有那么星儿半点可能,但阿顾如今身有足疾,体格不全,做皇后怕是没有资格的,至于让阿顾做妃,”她哼了一声,面露凛冽之色,“哪怕是贵妃之位,也不过是个妾罢了!我辛苦养大的外孙女,难道竟是给我的亲孙子做个妾的么?”

第56章 十:芳风散林花(之好时光)

公主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脸的斥责一顿,怔然回过神来,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太皇太后的衣袖,“母后,宁娘不是这个意思。”她素性温和,不善与人争执,刚刚仅有的气魄不过是出于对阿顾的全心爱护之意,如今气势一折,便再也鼓不起来了,“我只是心疼留儿,她是我唯一的女儿,这个孩子吃了太多的苦,我一心想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只要她过的好,便是我什么都不要都是心肯的。”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长女,目光中露出悲凉神色。“宁娘,我一辈子只有一子二女。你皇兄虽去了,但终究子嗣绵延,圣人禀性聪慧气魄宏大,日后执掌天下,用不着我为他操太多心。只你和瑛娘……你们姐妹两个命途都多舛,在婚姻上极不顺畅,只留下了阿顾这一点骨血,我难道会不心疼,害了她?可是宁娘,”她一拄凤头拐杖,神情转为沉肃,“爱一个人,就要为之计深远!母后已经老了,甚至连活不活的到留儿出嫁都不知道,你又是这幅提不起来的个性,你有没有想过,在日后我们照拂不到阿顾的时候,她要凭什么在这大周上流社会中立身呢?”

公主悚然而惊,怔怔问道,“母后,你的意思是?”

太皇太后凉凉一笑,“既然你我母女都不能成为阿顾最终的庇护,便只能为她找一个庇护出来。”

“所以母后你,”公主渐渐明白过来,恍然道,“你让留儿和圣人常常交往,便是让他们表兄妹交好,日后让圣人庇护留儿?”她心中明白过来,便为之前对太皇太后的误解愧然起来,惭然道,“母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留儿费了这么多的心。我却不懂事,还暗地里误解了母后,着实是不该。只是,”

她想起了什么,迟疑道,“我瞧着圣人性情冷清,对宫中几个公主都没存着几分情分,留儿不过是他的一个表妹,他又如何能真的对留儿好,日后时时照拂起来?”

太皇太后瞟了长女一眼,拄着凤头拐杖,在次间中的七宝罗汉床上坐下,道,“你能瞧得出圣人冷情,也算是有些长进。但你对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丹阳公主垂头道,“女儿愚鲁,还请母后见教。”

太皇太后扬起头,目中露出睿智光芒,“圣人这个人,虽然性情有些清冷,却绝非没有感情。宫中的几个丫头虽是他的亲姐妹,但也正因为是皇家公主,反而不得真心。且说是妹妹,其实这些年,他和哪个丫头长久相处过,又如何能养出什么真情分?反而是表妹,因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才能够真心相待。这一年以来,我老了脸面,让圣人亲自带挈着阿顾习书法,他和阿顾之间虽开始的时候出于功利,但相处的久了,谁人能不放点真心?”

她微微一笑,望着公主道,“宁娘,你可记得姚家的那个丫头?”

公主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太皇太后说的是姚良女。“母后说的是她?那丫头当年在丹园出了事,如今已经嫁进了临清县公府,据魏国夫人说,已经怀了三五个月的身孕了。母后说她做什么?”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睛,道,“你可知道,李三郎如今已经爬到了什么官职?”

“什么官职?”

“云麾将军。”

“呀,”公主小小惊呼一声,云麾将军乃是从三品武职,李朔初初投入军旅,不过短短一年功夫,便已经爬到了这般地位,可谓是速度飞快的惊人。

太皇太后若有深意的笑道,“是啊!去年洛阳丹园之事,圣人本恼火他污了姚二娘的名声,打算严惩于他,但在弘阳殿见了他一面之后,不知怎的竟也就同意了。李三郎此后便得了御前演武状元,随军入了安西,如今在安西都护张孝瓘手下效命,积累了不少军功,蹭蹭蹭的将这官职升起来了!这李三郎虽然有几分勇谋,但能够这么快升上高位,不得不说是得了上头照拂的缘故。宁娘,你说,他是如何得了如今际遇的呢?”

公主听的过了好半会儿才想明白过过来,“母后,你的意思是,这李朔是因着姚良女的情分,得了圣人关照,这才借机摆脱了家事钳制,一路在官职上高歌猛进?”

“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你竟是连阿顾都不如,到现在才明白?”太皇太后恨恨白了她一眼道,又指点她道,“圣人虽然性子清冷,但对于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却是肯下功夫维护的。因为姚良女,他恼了东都魏氏,却又担心直接彻查让人联想起丹园之事,损了姚二娘名声,对姚二娘不利。忍了好些日子,方借了魏家行刺你的借口狠狠发作魏家,一个家族经此一事,百十年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圣人为了姚二娘所作还不仅仅于此。——这姚二娘不过是贞顺皇后的娘家侄女,从小和圣人一处长大,也积下了如是情分。咱们留儿是比她差了家世还是差了才德,难道竟连她也不如?我也不指望圣人将阿顾看的多重,只要他日后愿意为阿顾出头,且对阿顾的夫婿稍加照拂,顾家就不敢动阿顾分毫,日后便是谁娶了阿顾,也都得掂量掂量,不敢随意薄待。”

太皇太后苦口婆心述说,丹阳公主这才领会了她的一片苦心,感念道,“母后筹谋深远,宁娘自是信服的。只是,”她心中七零八落,上下吊坠,依旧存了一丝疑虑,嗫嚅问道,“母后您为留儿打算是好,但留儿终究年纪幼小,若是对圣人生了一丝半些儿情思,可怎生办呢?”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扬头看着殿外光明,“可见你这个做娘的,还不够了解女儿。阿顾见事比你还明了几分,似她这般水晶心肝,知道什么事是做得的,什么事做不得,如何会犯下这等错?”

望仙殿乃是唐贵妃的住所,自贵妃建兴五年(周历88年)入宫之后,神宗皇帝的恩宠便盘旋在这座宫殿之上流连不去。望仙殿阁入目华丽高轩,连一旁的柳枝都仿佛比旁的地方多了几分明媚。

“顾娘子,”贵妃的大宫人长生出来,右手压着左手置于腹部左侧,轻轻福身行礼,“万福,贵太妃请你进去。”

阿顾点了点头,“有劳了!”

望仙殿是神宗皇帝倾力为宠妃唐贵妃打造的宫殿,单从它的地理位置,离神宗皇帝寝宫神龙殿不过六十丈之遥,便可窥见唐贵妃的盛宠。如今,这座宫殿虽因着男主人的谢世,而收敛起了所有的艳丽色泽,但阿顾刚刚行到殿门前,便可觉熏天气息扑面而来,依旧富丽堂皇,犹如人间仙境。

阿顾踏进殿中,只觉得殿中樱黄色镂空团绣牡丹富丽繁华,犹如隔花笼雾;厚实松软的乳白宣州长绒地衣仿佛云端,十六盏六角玻璃美人宫灯,风流袅娜。殿中银镂空牡丹纹香炉婶婶吐纳着玉华香,唐贵妃倚于殿中紫檀罗汉床上的扶手上,娥眉微蹙,宛如一段烟云远山,一旁暖阁之中,丝竹之声轻声拨动,声十来个十四五岁姜黄衫子缃色罗裙的小宫人依水而立,捻着月白手巾,唱着曲儿,“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曲调清泠宛扬,唱曲的小宫人个个眉清目秀,气清年幼,歌声清越,虽有十来个人一起发声,竟如同一人唱出一样,清婉动人。

阿顾如有所感,为小宫人的唱曲牵动情肠。

这首曲子,正是神宗皇帝御制的《好时光》。

神宗皇帝爱好乐舞,在世的时候,和唐贵妃志趣相偕,姬琮亲自择取梨园善歌舞者,指点乐律,贵妃亦编排歌舞,意兴浓的时候,帝妃二人一个弹唱,一个领着舞伎跳舞助兴,恩爱非常。

这一曲《好时光》,据说便是神宗皇帝情浓意酣之时,为唐贵妃度写的曲子。其中所谓“莲莲脸嫩,体红香”的字句,正是书写唐贵妃睡兴时候的娇态。如今,斯人已经逝去,独留下思念情人的唐贵妃,坐在承载着他们多年甜蜜记忆的殿堂上,依着熏笼垂目思念着那个曾经为自己画眉梳妆的男子,神情萧条。

阿顾道了一个万福,“贵太妃万福。”

唐贵妃从往日情思中回过神来,忙坐起身,伸手拭了腮边一滴泪意,道,“阿顾,你来了啊。快坐吧!”

阿顾垂眸,在宫人七儿奉上的月牙凳上坐下,微笑着道,“想着贵妃曾经嘱咐我来望仙殿拜见,今儿个收拾好了,便过来见见……”如今看来,也许自己是挑错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