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前面,引着阿顾从大雁塔下绕过去,走了一小段路,便望见了梅林。
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在大雁塔上,塔后的梅林中却还残存着积雪,梅树崎岖,梅花开的清奇艳丽,美轮美奂。阿顾沉静在白雪红梅的绮丽景色中,只觉得万物静好,连心都如同从梅枝上落下的积雪,静谧安好。
“这慈恩寺不愧佛门盛地,”碧桐笑着道,“奴婢瞧着,这红梅开的倒比太极宫要好些儿。”
阿顾目炫于这样的梅林美景,吟道,“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好一个‘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一声喝彩声从林中传来,一株劲瘦老梅之下,一位清虚老翁转过头来,容颜清矍。
“原来是陆翁,”文潮合十笑道。
“这位陆翁是方丈俗家一位好友,”他向着阿顾介绍,“素爱这大慈恩寺的梅林,常来林中静赏。今日想来是瞧着雪中梅花开的好,这才来林中坐坐。”
这位陆翁一身青色道袍,双腿盘着坐在树下坐榻之上,望着阿顾点了点头,笑道,“适才听到小友吟的诗,只觉情思动人,一时失态,便唤出声来。”他笑着道,明明在大周盛世之中,却偏偏有着魏晋名士的清流放荡,目光落在阿顾坐下的轮舆上,顿了一会儿,轻轻移了开去,欠身介绍道,“老朽姓陆。”
阿顾福了福身,姿态优雅,“原来是陆翁!”
“郎君,”一个青衣小童抱着一个陶瓮行了过来,“您要的梅蕊清雪已经集好了!”
陆翁点了点头,吩咐道,“放在这儿吧。”
他抬头望着阿顾笑道,“小娘子可要与我同坐一会儿?”
“愿从命。”阿顾应道,在陆翁对面坐下。
茶鼎中的水沸了三滚,陆翁熄了火,取了茶壶,为阿顾斟上面前茶盏。动作娴熟。
阿顾初入宫廷,并不常饮茶,但因着江太妃爱茶,也曾观赏过不少次太妃烹茶的过程。此时看着陆翁的烹茶手法,只觉得他动作娴熟流畅,对于烹茶火候的精到掌握之处,应是胜于江太妃不止一成。细细的白色泡沫在青色茶盏中略一聚,聚成一团花树形状,凝聚了良久,方慢慢散开,盏面之上,一片云烟萦绕。
“竟是‘榴花初绽。’”陆翁挑眉笑道,笑意潇疏旷达,“‘榴花初绽’主遇贵人,想来小娘子便是我遇到的这位贵人了。”
“瞧陆翁说的,”阿顾笑道,“我可当不起。这是陆翁您烹茶手艺高超,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翁闻言微微一笑,瞧着阿顾,这个少女面容荏弱清美,但气质清奇,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我平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一手烹茶的本事。不是我自夸,在这烹茶上,全天下都没几个人比的上我的。今日与小娘子在这雪中梅林相遇,也算是有缘,愿将之传给你,你可愿意学?”
第67章 十二:绣带飞纷葩(之旧事)
阿顾怔了怔,笑着道,“陆翁不吝赐教,小女子自是十分愿意的!”
陆翁提及烹茶,身上的闲适神色便顷刻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变的专注起来,凝视着面前的茶具仿佛不是普通器具,而是自己的情人一般。教导阿顾道,“如今世人煎茶多喜以各种葱、姜调料和于茶中。却不知茶本身便是最好的灵物,生于灵山福地之中,受雨水滋养,本身便凝聚了灵气,被这些调料压了下去,便不显出来,我生来便不喜欢以杂物和茶,最多只是加一些盐,方是最好!”
“煎茶第一要务,便是善择茶具。好的茶具能够托出茶的灵性,令饮茶人赏心悦目。”
“煎茶需以风炉和鼎作烧水器具,以木炭和硬柴作燃料,加鲜活山水煎煮。先将茶饼持以逼火,经常翻动使其受热均匀,烤到饼茶呈虾蟆背状时为止,将烤好的茶饼趁热包好,以免香气散失,至冷却再研成细末。 待鼎中水泛起鱼目气泡。微有声,加适量的盐,除去表面黑云母水膜,以免使茶味不正。待到水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先取釜中瓢水,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如此待到釜中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加进之前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这样一鼎茶汤便算煎好了!茶须热饮,一旦凉下,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他细细教导了一遍阿顾煎茶的法门诀窍,又笑着道,“煎茶自有技巧,讲究好茶、好水、好器、好技,但小娘子,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末节,你若真正想要烹的一手好茶,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要诀。”
“哦?”阿顾好奇问道,“什么要诀?”
陆翁神秘一笑,“茶有灵性,烹茶的时候,若将茶当做死物,只做解渴的蠢物,便是烹上二三十年的茶,也烹不出真正的好茶。只有将茶当成有灵性的生物,细心对待,想着如何能让茶的灵性最大限度的舒展开来,这才能真正煎出上等的好茶来!”他含笑瞧着阿顾,问道,“可明白了?”
阿顾饮了一口茶,道,“阿翁说的太过玄妙,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心里却又觉得,只是这般听阿翁说,自己没有经手,都是空的罢了!”
陆翁哈哈一笑,“小娘子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算得是悟性不错了!”他袖手抽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给阿顾,“这是我多年来记录煎茶心得的书卷,唤作《茶经》,便送给小友做一个念想吧!”
阿顾恭恭敬敬的接了,“多谢阿翁。”
陆翁洒脱一笑,一拂衣袖道,“你既喝了茶,咱们也该告别了!”
阿顾抿嘴笑了笑,吩咐碧桐道,“想来阿娘也该好了,咱们回去吧!”她坐在轮舆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请陆翁将在长安的地址留下,过几日我使人将新的轮舆送到你府上去。”
陆翁一声长笑,“如此便多谢小友了!”扶着小厮起身,取过老梅后一副玄漆桃木拐杖,置于腋下,走了开去。拐杖在林中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
阿顾从梅林中绕出来,远远瞧见大雁塔前人流攒动,数百人围着一团观望着什么,不时有人大声喝道,“好。”
“鄙寺请了吴道子大师绘制壁画,”文潮合十介绍道,“吴道子画技精湛,喜欢当众做佛画,坊间众人每日在此围观,看到他绘到精彩处,就会轰然喝彩。
阿顾的明眸闪动烁光,笑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大雁塔前左右延出两道长壁,上面分别绘制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壁画。左侧长长的墙壁高两丈、宽六丈,其上绘制文殊菩萨圣诞、出家、成道、传道的一系列图像。此时,壁上已经绘制了小半,菩萨圣诞图已经绘制完毕,一座金碧辉煌的屋宅化如莲花型,一个婴儿被侍女抱在怀中,身上泛着紫金色的光芒,一旁生产的妇人望着婴儿面上笑容温柔,右肋处带着一道伤口。延续下来的出家图中,四周涅槃的五百仙人已经绘制完毕,远近各不相同,神态庄严各尽奇妙,吴道子正在绘制最后的人物——也便是在尼枸树趺坐出家的文殊菩萨。
只见吴道子一身大袍子,袍口紧紧扎起,登在寺庙准备给自己攀爬的梯子上,手中持着秃笔,在石壁上勾勒画像轮廓,他心中胸有成竹,并不迟疑参度,笔落在运笔如飞,一株尼枸树拔地而起,亭亭如盖矣。随即起笔画文殊菩萨,落笔自菩萨手臂起,笔如龙蛇,绘出菩萨坐在莲花台上的法相、最后一笔勾勒菩萨闪铄金色的法身,周身毛孔射出大火光。前后不过盏茶功夫,吴道子仰天大笑三声,将手中大笔掷于一旁,转身走了。自有弟子上前,接替为其填染色彩。
寺中围观的群众见吴道子“风落电转,规成月圆,”神乎其技,壁上的文殊菩萨宝相庄严,面上神情泛着圣光。衣褶用兰叶线条勾勒,有飘举之态。不由齐声喝彩。“喧呼之声,惊动坊邑。”
阿顾观看了这一场饕餮盛宴,目神为之所夺,半响沉浸在其中,回不得神来。
从大慈恩寺回来,阿顾便沉静下来。红泥风炉在於飞阁中燃烧着,一抹火焰暖色映在东次间的窗纸上,白玉冰镂梅花纹白玉香炉中散着芬芳气息,屋子里温暖如春。阿顾坐在风炉前,看着沸水在鼎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将碾碎的茶末均匀的沿着鼎缘撒入茶鼎,待到茶水沸过三沸,这一鼎茶汤便算煎好了!
将茶汤分入面前的刑窑冰裂盏中,捧了起来,吩咐道,“绫儿,你尝尝看。”
“哎,”绫儿脆生生的应了,忙上前接过阿顾捧着的茶盏,咕哝哝的饮尽,大声赞道,“娘子这茶烹的真不错,”神情看上去一派自然。
看起来自己煎的这鼎茶并不难喝,但要说滋味多么好,想来也是没有的。阿顾心中叹了口气,手艺一般,还需要多练练火候才可以!
“小娘子怎的忽然起了烹茶的兴致来?”赖姑姑上前一步,笑着问道。
“也没什么,”阿顾笑着道,“我今儿在大慈恩寺遇到一位老翁,教了我一套烹茶的法子。我瞧着挺有趣的,闲来无事,便想要自己试着煎煎看。”
“娘子闲来烹茶自然是无事的,”赖姑姑笑道,“只是这汤就不要饮了。说起来这茶饮虽是好物,性子却寒,常人热饮倒没什么。娘子年纪小,元气又弱,若喝多了茶汤,长年累月不利养生。”
阿顾握着茶盏的手僵了片刻,在心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抿唇笑道,“姑姑的话我知道啦!我只是新得了这煎茶的法子,兴致高试试而已。最多我日后只是煎茶,自己不饮就是了。再说了,我回宫之后,太皇太后和圣人对我十分关照,我却不能报答他们,若能为他们煎一盏茶讨他们喜欢,也算是我的孝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