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府中库房上有两把锁,一把大锁由我和景娘各持一副钥匙,另一把小锁由看守库房的刘婆子持钥匙。只有两把锁全部打开,才能进入库房。我虽任职邑司家令,却少入内府,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把钥匙,景娘和刘婆子勾结,倒卖府库宝物。”他面上露出惭然之色,拜下去道,“这二人犯下此行多年,我竟一直没有察觉,令公主财物蒙受损失,是我这个公主家令失职,还请公主责罚。”
景娘望着宗庆之,目中吐出仇恨怨毒的神色,“你撒谎,明明和刘婆子勾结的人是你这个公主家令。你偷盗府中财物,被我发现了,我想要报禀公主。你竟找了个胡姬勾引我儿小安,小安宿了一夜,醒来身边的胡姬已然身首异处……你拿了我儿子的把柄,逼着我闭嘴不向公主禀报此事。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你们几个瓜分公主财物,不能禀报公主,心中愧疚,早就有了以死谢罪的念头。可是你们竟然再次利用小安,竟这个黑盆扣在我的头上,你这人,着实阴险狡诈!天下怎么竟有你这样黑心的人?”
“景娘,你说话可要慎言!”宗庆之怫然甩袖,不悦道,“我担当公主家令,掌握着公主封邑上的赋税财货,若有心要得财物,只要截取每年丹阳郡送上府中的财物就是了,何必打府中库房的主意?你怨恨本官揭发了你的恶行,竟想要将此事栽到本官头上,说出这等荒谬可笑的话语,”他摇了摇头,道,“怪不得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抬头向着公主行了一礼,慨然道,“还请公主为微臣主持公道!”
第75章 十四:罗绮垂新风(之算账)
伽兰等丫头闻言目中都隐晦射出怒意。
这宗庆之将事情全部推到景娘身上,倒显得自己一片忠心为公主,昭昭日月。但要知道,景娘奉命守着公主府,掌管府中内务,库房有失,公主直接会问责到她身上,她哪里会这么蠢做下这等事?
且景娘不同于宗庆之,乃是官奴婢,身上的一针一线都不是自己的,若是犯了事,公主可以直接一顿板子打死,不用承担一点责任。这样的人平日里贪一点小财倒是可能的,绝没有胃口贪下这么多的东西。又有,宗庆之乃是公主邑司主官,若景娘常年和刘婆子勾结偷盗府中财物,宗庆之作为公主府的家令,怎么可能刚刚知情?只是宗庆之老谋深算,将情理编的合乎圆满,丝丝入扣,竟没什么破绽,一时间竟让人辩驳不得。
公主心中早有定见,此时见宗庆之来势汹汹,心中一沉,垂眸分算片刻,开口道,“宗家令,你和景娘二人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一时也不知道真假。”
她微微一笑,“这样吧,本公主索性便各派一路人到你们的宅子搜查一番,也好看看究竟哪一个是清白的!”
宗庆之闻言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退后一步,不敢置信的望着公主,“我乃大周命官,难道公主竟不信我的话,反而信一介官奴婢的矢口诬陷么?”连选和庞子山也上前一步出言,“难道在公主眼中,我们这些人和一介官奴婢是一体类论的么?”
“宗家令这话就偏颇了,”公主抬起头来,悠悠道,“本公主久居宫中,初初回府,这些年府库中的东西便已经丢了一大半,本宫自是要查个清楚。我相信,这世间总逃不过一个理字。若宗家令和各位是清白的,又何至于怕本公主这么查上一查?”
宗庆之的目光在低头中闪过一丝诧然之色。
这并不是他期待中公主应该有的反应,从他得到的讯息中,这位丹阳大长公主应当是一位软弱而讨厌生事的人。这个时候她应该显得更无措,被动的接受身边忠仆的劝谏,而不是显的这样稍稍强势。
他的心中稍稍一沉,第一次察觉,可能自己错估了些这位丹阳公主。而今天自己的举动也并不会如预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无论如何,这儿是公主府,丹阳公主方是府邸的主人。宗庆之只得朝公主拱手,恭敬道,“公主,您是主子。微臣便在一旁等着,相信公主一定会为微臣主持公道!”
过得片刻,前往景娘和宗庆之等人住处的下人返回,分别禀报:景娘住在的公主府后头宅中搜出了琉璃百鸟朝凤插屏、蹙金烛台、秘色莲花茶具以及等等其他几样珍贵物品,按单子索看正是公主嫁妆和前些年先帝赏赐的东西;宗庆之等人家中却颇为清廉,没有找到什么贵重摆设。
景娘大受打击,跌坐在一旁,双眼发直,只是道,“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她的辩解言语在堂上摆着的摆设面前显的苍白无力。宗庆之唇角逸出一抹冷笑,上前一步道,“公主,如今看起来,此事已经水落石出,还请公主即刻发下处置吧!”
公主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勉强道,“事情还没有完全查证清楚,那看库房的刘婆子还没有寻到,不如再等等——”
话音未落,堂下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叫嚷声,“找到刘婆子了!”
公主精神一震,面上露出喜色,扬声道,“正好,将这个偷盗主家的贱婢押上来!”
“公主,”一个婆子上前禀报,神情畏畏缩缩,“那刘婆子……已经,畏罪跳井了!”
刘婆子的尸首从井中打捞起来,已经气绝了。井台边压着婆子的遗书,上面用难看潦草的字迹写着:老奴刘氏,司职看守公主府府库,一时起了贪念,与景娘合谋盗窃府库财物,罪大恶极。如今公主归府,老奴思前想后,自觉愧对公主,不敢前往求见公主,只愿以死赎罪,求公主慈悲,莫要牵连家人!
公主看着面前血迹斑驳的遗书,只觉得头晕目眩,忙挥着手道,“快拿下去!”她虽然有心整肃一番公主府,却着实没有料到,自己刚刚回到公主府第一天,府中便出了人命。心中积郁的怒火被压制下去,一种略略惊惶的情绪渐渐泛了上来。
“公主,”宗庆之猛的站了起来,前行几步,朝着公主噗通一声跪下来,愤懑请道,“公主,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便是景娘和刘婆子勾结盗窃府中财物。景娘家中已经搜出多样府库宝物,刘婆子也已经畏罪自尽,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是这般袒护那景娘,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众人面前猛的跪了下来,堂堂男儿眼圈竟都红了,竟有几分如虹气势。连选与庞子山二人也跪在他的身后,悲愤道,“那刘婆子监守自盗,确实罪该万死。只是公主菩萨心肠,就给她一个最后的体面吧!”
公主被这宗庆之和连选等人逼到面前,气势被打压下去,面上显出些许迟疑无措神色来。
阿顾陪在公主一旁,瞧的分明,扬声唤道,“阿娘。”
公主听到女儿的呼声,愣了一愣,转头去看阿顾。阿顾坐在一旁,粉面如雪,一双眸子看着自己,里面饱含着担忧和信赖。
她忽然就从女儿的这双眸子里汲取了勇气。
“这世上,圣人亦讲究除恶务尽。便是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亦有金刚怒目之时。”鹤羽殿中,江太妃对自己的话语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大慈悲寺中,她心有迷障,虔诚问询信远方丈。“敢问大师,金刚为何怒目?菩萨为何低眉?”
“世间众人良善,只是亦有无道恶魔,祸害人间,”方丈双手合掌,宝相庄严,“所以菩萨低眉,是为怜悯众生;金刚怒目,是为降伏四魔,扫清丑恶,还人间一个清净天下。”
公主硬起了心肠,挺直脖颈,目光也变的坚毅起来。
这个人世间有冥冥终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良善的,总有一些恶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欺压良善,横行世间。自己便是做一回怒目金刚,斩妖除魔,终究也是为了守卫众生!
“急什么?”公主扬声道,
“所谓‘邪不胜正’,这世间做了恶事的人终究是会暴露出来。宗家令,本公主的供给全赖食邑上的赋税田货以及宫中赏赐,如今,丹阳郡的收入由家令你负责,虽然暂时没有出什么问题。但库房中千百样宝物,几乎丢了一大半,如今只有百鸟朝凤插屏这么几样东西找到了下落,其他的东西我还要着落着去找呢?”
阿顾捡了丢在一旁的刘婆子的“遗书”,和作为对照刘婆子留下的几册帐本,仔细查看片刻,扬声道,“阿娘,”
命碧桐将自己推到大堂中间,
“这遗书不是刘婆子写的!”
公主一怔,“留儿,你说什么呢!”宗庆之面色难看,阴沉沉道,“小娘子,你年纪还小,可别乱说话。遗书上的字迹和刘婆子平日里记账的帐本一样,怎么说就不是那刘婆子写的了?”
“我这么说自有我的道理。”阿顾扬眉,眉宇之间尽是自信之意,微笑着道,“我这一年来都在随圣人练书法。自然知道,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书写习惯,这些习惯几乎是一直都不会改变的。刘婆子留下的帐本上,写带心字底的字,下头心字的最后一点乃是用的折钩,遗书上书写:‘公主慈悲’,这慈悲二字心字最后一点乃是圆点,‘慈悲’二字帐本无原文,造假者没有在上头找到原字,便带上了自己的书写习惯,却没有想到,写字的人书写习惯是渊源一致的,到底露出了马脚!”
“好啊,”公主顿时气怒,眉宇之间露出煞气,“原来这刘婆子竟是被人杀人灭口的!我几年不回府,如今这公主府中倒成了杀人窝了!府中既出命案,就不是咱们关起门来可以善了的了。伽兰,你取了我的帖子来,送到大理寺,让大理寺的官员来查查看刘婆子究竟是谁杀的。默莲,你派人将库房和邑司处围了,将所有的帐本取到这儿来,咱们,”
她声音凛冽,
“一一对账。”
宗庆之的一颗心猛的沉下去。他自知自己这些年偷盗府库中宝物数量惊人,打定了主意要将事情栽赃在景娘和刘婆子身上,逼着公主认下此事。他设置好了一切关节,眼见得离成功几乎就差一点点,没想到最后竟在一封遗书上露了马脚。他设置的这些小手段,糊弄一下丹阳公主可以,但若大理寺介入其中,凭着大理寺的积年查案手段,自己绝无幸理。
生死关头,情急之下,瞧着阿顾坐在正堂当中,一把上前抓住阿顾,滑出袖子里的匕首,搁在阿顾的脖子上,威胁道,“公主,若是您肯放过我一码,咱们便一好两好。否则的话,”他冷笑,面上一片狰狞,“小娘子如今在微臣手中,微臣便是活不了了,拖着小娘子一块儿下去,也是不亏的了!”
阿顾被宗庆之挟持在手中,又惊又怕,喊道,“阿娘。”面色一片雪白。
“留儿,”公主瞧着女儿被押在宗庆之手中,心如刀割。忙吩咐道,“都撤回来。”
望着宗庆之气的浑身发抖,“宗庆之,我皇兄信任于你,方任命你做这个公主家令。你这些年将公主府的东西当做自家私库,贪酷财产,枉害人命,便也罢了,你竟敢拿着小娘子威胁本公主,你还有没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