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鸣闻言一震,“先生这主意极是。”越想越妙,不由拊掌道,“若是此计果然奏效,鸣一定重谢先生!”
这一日长安天气晴好,阳光照在国公府门楣上,一片光亮,扫风立在书房门前,向着顾令月恭敬笑道,“三娘子您来了,快请进去,国公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顾令月坐在轮舆上,优容致意笑道,“多谢!”
进了书房大门,见内间门帘尚闭,外间客间中一个七八岁的蓝裳男童坐在书案背后后面,衣裳清净,头上扎着一个严整的小髻,正垂头观看着手中书卷,见了顾令月进来,连忙起身, “三姐姐好。”
顾令月见是苏妍之子,自己的异母弟弟顾嘉礼,面上神情微微一僵,应道,“你也好。”
顾嘉礼今年八岁,不同于胞姐顾嘉辰长于苏姨娘之手,做为韩国公顾鸣唯一子嗣从小多在外院,自去年起便有坐馆先生专门启蒙,学了道理。虽然本能里对血脉相亲的生母和姐姐更为亲近,但对于这个嫡出的异母姐姐也保持着几分尊重之意,好奇问道,“三姐姐,这些年我都没有见过你,你是在外面么?”
顾令月虽对苏妍母女颇有厌恶之情,顾嘉礼却是稚龄,之前接触甚少,倒也没有什么恶感,闻言笑着答道,“是呀!”
“那姐姐这些日子是在母亲的公主府中么?”
这一回,顾令月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是在湖州长大的。”
顾嘉礼眸中露出困惑不解之色,“姐姐好生生的,怎么会到湖州去呢?”
顾令月闭唇良久,方模糊道,“我幼年遭难,为养父所救,流落湖州。直到圣人寻到我的踪迹,方将我接了回来!”
顾嘉礼闲暇时也听闻这个姐姐是极得圣人看重的,点了点头,“那湖州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取功名,争取外放到江南做官,瞧瞧江南的风景。”
“哟,”顾令月扑哧一声笑起来,“小不点,你年纪不大,志气倒不小呢!”
顾嘉礼挺起胸脯,“赵先生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盯着祖上的资产,要凭自己的能力打下基业来。”顿了顿,“我是庶子,不能承继爵位。自幼身子不好,于习武上也没有什么天分,怕是没有法子入军继承顾家基业,我想过了,唯有努力读书,日后从科举上挣出个出身来。虽然母亲不需要我锦上添花,到底也是件荣耀之事呢!”
顾令月闻言眸中露出些许讶异之色。
苏妍母女百般筹谋,她知道的,最重要的便是想为顾嘉礼谋夺继承国公爵位。没有想到,作为二人最钟爱的,利益最终享有的顾嘉礼,竟是一个心性纯正的孩子,垂眸赞道,“你这位赵先生是个好的,你日后可要好好跟他学习。”
转头吩咐红玉,“将我带来的点心端上来。”
红玉应了一声,提起带过来的提篮,将篮中点心一一呈在案上。顾令月微微一笑,“小家伙,可要来尝尝看?”
顾嘉礼望着面前花团锦簇一般的点心,小小的脸蛋上露出纠结之色,却坚持道,“赵先生说,治学当艰苦勤奋,不可玩物丧志,三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敢受呢!”
顾令月闻言吃吃笑起来,“不过是些小点心,哪里谈得上玩物丧志?”温声道,“你年纪还小呢,适当休息休息也是可以的。”
顾鸣从书房里出来,站在门前,见着暖阁里顾令月、顾嘉礼姐弟二人相处的温馨情景,眸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微微一笑,“你们二人都来了!”从里间走出来。
顾令月和顾嘉礼都直起身子,束手行礼道,“见过父亲。”
“起来吧。”顾鸣吩咐道,问顾嘉礼,“可是习过了《四书》?”
顾嘉礼道,“先生已经是讲到了《中庸》,我有几分不明白,想过来问问阿爷。”
顾鸣指点了顾嘉礼功课,又温声鼓励几句,方转头望向顾令月,“留娘,锦奴与你有血脉之亲,你母亲待你是好,但她终究会老病,莫非能看上你一辈子?圣人和你不过是表兄妹,如今待你不过是瞧在太皇太后和你母亲的情分上,若有朝一日,太皇太后和你母亲都不在了,他难道会待你如斯么?唯有锦奴,锦奴是你的亲弟弟,你如今待他好,他日后自会敬你,护你,你可明白么?”
顾令月听闻顾鸣说姬泽话语,心中登时生出一种逆反情绪:九郎待自己极好,日后才不会慢待自己呢!
她心中清楚,姬泽最初亲近自己的因缘并不是纯粹的,但坚信人之间相处慢慢会有感情的。自东都桃林初见后,二人教学书法,情分日渐滋生,直至今日,她是真心将姬泽当做自己的兄长敬爱,也相信姬泽对自己的疼宠之情确然其然,是没有一丝掺假的。她虽心中如此想,却不愿意当面驳了顾鸣的意思,打破这些日子书房的和乐假象,躬身福了一礼,温声道,“阿爷,我明白了!”
第101章 十七:杜鹃竹里鸣(之反击)
韩国公府的正院位于府邸中轴线上,乃是一间四进的院子。青砖黛瓦,气派非常。因着第一进院中植着两株百年桂树,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桂华院。昔日公主在府中之时,住的是第三进正房。苏妍虽然独占恩宠,公主不在的时候在国公府犹如正经夫人,但终究不敢住入正房,只在桂华院东跨院中捡了一间向阳的厢房住下来,唤作碧兰阁。这些年经营下来,碧兰阁中陈设珍羞,锦绣华张,宝光耀人,不输于一般富贵人家。
碧兰阁中轻纱帘慕在风中吹起一层如水的波皱,角落里兰花香炉吐着淡淡的熏香。顾嘉辰绛色裙裳明艳无双,坐在阁中锦绣榻上,侃侃冷笑,“……听说那顾令月三天两头前往外院书房,和阿爷相处甚好,一副父女相偕的模样。我当说当真是血脉至亲么,十多年不相见,不过待在一会儿小半个月,就已经腻和成了这样!”
苏妍闻言叹了口气,“阿瑜,你着相了!”
“你阿爷心里疼的是你,对那顾令月施点小恩小惠,不过是盼着顾令月向太皇太后和圣人求情,还韩国公府昔日尊荣罢了。你既明白其中真相,又何必做这般计较之态?”
苏妍话语殷殷,“可我就是计较,”顾嘉辰嚷道,眼圈儿一红,“阿爷从小到大一直疼的都是我,何曾给过顾三娘一个好脸。如今却让她越过了我,我知道阿爷心中另有打算,可是我呕不下这口气。”
她猛的起身,消解心中郁气在阁中走动几步,瞧着妆台上摆放的脂粉,眼睛一眯,发现其中不对,取过查看,“这妆瓶中装的是木樨粉,阿娘素来惯用的是玉女粉。轻风,你是怎么做事的?”
轻风闻言分外委屈,“大娘子,奴婢何尝不知道夫人爱用的是玉女粉。若是能够,难道奴婢会不取么?只是如今早就不是从前的日子了。”眼圈儿一红,“如今二夫人掌家,奴婢去管家处取用度。管家说那玉女粉精细,要几十贯钱才得一盒,姨娘一个妾室凭什么用这么精细的东西?”
顾嘉辰闻言猛的合上奁盒,气的胸脯起伏不已,“那些个人什么个阿物?当初阿娘掌家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像哈巴狗儿似的,成天登着碧兰阁的门讨好。如今二夫人当了权,不过是这些日子,便都变了一番嘴脸,一个个都是个小人!”
“阿瑜,”苏忙妍唤住女儿,扯着顾嘉辰的手腕,柔声劝道,“好了,一时河东一时河西,如今我不再当家,从前那些特殊供奉自然是再也没有了的。”扬起笑意,“其实这玉樨粉其实也是不错的,细腻均匀,不比那玉女粉——”
“啪”的一声,顾嘉辰将手中木樨粉打翻,“阿娘您何必这般粉饰太平!”转过身,望着苏妍落下泪来,“若是从前日子,似木樨粉这等粗糙的东西,您如何会往自己的脸上抹?”她抿着唇,“阿娘,我知道你是为着我的婚事筹谋打算,只是公主母女这般咄咄逼人,再这么下去,我的婚事没有着落,咱们母女在这国公府中,已经可以人见踏一脚了!”
碧兰阁中静默片刻。苏妍低头片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听得阁外廊上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住了动静。
片刻之后,阁门帘子从外头被掀开来,一名葛蓝锦裳俊秀的男童进来,扬声唤道,“阿娘!阿姐。”声音一片清亮,不是旁人,正是顾嘉礼。
苏妍闻得儿子的声音,眉宇之间登时闪过一丝欣悦的喜色,“锦奴!”适才的话题全摞在一边,将儿子抱在怀中,执着手中干净的帕子擦拭顾嘉礼额头眉梢的汗滴,盈盈笑着柔声问道,“有些日子不见,瞧着比从前又瘦了呢?是不是学习太辛苦了?”
“不辛苦,”顾嘉礼笑道,“赵先生教导的又有趣又好,我学的很是劲头。今天先生教的是《论语》,我背的又快又好,先生夸奖我了呢!”
“是么?”苏妍面上扬起愉悦的笑意,在儿子粉嫩的额头上亲了一记,“锦奴真棒!”
顾嘉辰与顾嘉礼一母同胞,感情十分亲昵,见着弟弟前来,心中也漾起一片欢喜之情,收住之前心中怄气,含笑道,“我也瞧着锦奴比上次见瘦了。世上旁人读书是要挣个前程,阿弟日后是要继承爵位做国公的,何苦读书太苦?倒不如过的松泛一些。至于诗书,随意读一些也就是了!”
顾嘉礼这些日子在外院受赵先生教诲,明白了爵位承袭、嫡庶分别的道理,闻言扬道,“阿姐这话错了!”立在原地,一板一眼,“大周爵位止于终身,阿爷这个国公位已是当初因着特例多袭的一代,我哪里还有日后继爵的道理?”
顾嘉辰神色十分不快,“当年龙末可汗大举进犯周土,朝中无人能敌,阿爷临危受命击败匈奴保住大周,凭着这份军功,难道挣不来一个国公爵位?公主下嫁之家自来有延爵一代的惯例。阿爷是韩国公,你是阿爷唯一的子嗣,这国公的爵位不是你继承又能够有谁?”
顾嘉礼闻言驳斥,“若阿姐一直真的这般想,竟是错了!公主下嫁延爵一代乃是天家体恤血脉亲情,特意给自己孙甥的好处。公主母亲若是育有亲子,这国公爵位自是由亲子继承。但母亲膝下只有三姐姐一个女儿,锦奴不过是妾室庶出,哪里有脸面借着公主母亲的情分继承爵位?”
“天家顾念骨血之情,亦应广延范续。”顾嘉辰脱口而出,“咱们乃阿爷所出,论理也是公主的子女。这些年你叫公主一声母亲,莫非竟是白叫了不成?”
“世上如何有这样的道理?”顾嘉礼皱眉摇头,“我们姐弟和三姐姐同样是阿爷的儿女,我虽同样叫姐姐,心里却明白,还是阿姐和我更亲近一些。”转头瞧着苏妍,带着一丝孺慕之情,“我虽叫公主母亲,心中亲近的却是阿娘。既是如此,又如何能借着公主母亲的情分?赵先生说,继承爵位不过凭的是祖宗遗惠,算不得什么,只有科举入官方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阿娘、姐姐放心,锦奴日后定会好好随着先生学习,入朝为官,凭着自己的本事荣华富贵,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孝顺阿娘,也好照顾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