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豁达笑起来,“傻宁娘,世人都有生老病死这么一遭,母后虽是太皇太后,在这上头也是一样的,你又何必哭哭啼啼,效这小儿女状?”
公主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母亲对她而言,实乃是人生信仰一般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如今这根定海神针即将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不由得心痛茫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长安阳光灿烂,游景生立在医馆门前,蹰望等待,远远的见了顾嘉辰的身影,欣喜异常,“顾娘子,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游公子,”顾嘉辰扶着奼紫立在地上,左脚脚踝处包扎着一圈纱巾,足足比右脚大了一码,见到游景生,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矜持有礼道,“你真的过来了啊!”
奼紫注视着游景生脆生生问道,“游公子,你可是一直在这儿等我家娘子么?”
“呵呵,”游景生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情,“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小娘子的伤势,怕错过小娘子的踪迹,索性便一早就赶到这儿等候。好在皇天不负,终究是等着了。”
顾嘉辰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您是在是有心了!”
医馆大夫含笑道,“小娘子的已经养好了大半了,继续照着之前的药方抓药土一阵子就是了,之后就不用过来再看了。”
“谢谢大夫。”顾嘉辰道。二人提着药包从医馆中出来,游景生侧目觑着顾嘉辰鲜亮的容颜,目光隐含痴迷之意,顾嘉辰察觉了游景生的目光,登时羞红了脸,垂下脸庞,耳垂染上了娇艳欲滴的粉色。游景生咳了一声,提议道,“如今天色还早,我送顾娘子一程吧?”
顾嘉辰默然半响,羞赧道,“也好!”
天边一块浮云飞了过来,遮住了璀璨的阳光。天光变的阴翳起来,游景生咳了一声,笑道,“可真巧,我认识一位姓顾的小娘子,嗯,她比你小上一些儿,不太爱说话,但也是一位很可爱的小娘子!”
“哦?”顾嘉辰一笑,唇边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能让游公子惦记着的小娘子,定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不知道这位小顾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顾啊,”游景生想起了阿顾,唇边不由噙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意,“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博学多才,经常在行知书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常常我去书肆的时候,她已经在书肆中了;我离开书肆,她还没有走。她小小年纪还有一手好画技,行知书肆瞧中她,专门请她到肆中绘画。她绘出来的花鸟当真是栩栩如生,仿佛能够从画面中活过来一样。”
顾嘉辰垂下眼眸,似有几分惊疑不定,勉强笑着道,“听起来,确实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娘子!”
“是呢!”游景生点头,“阿顾的腿脚有些不好,若是旁的女子,腿脚站不起来了,一定绝望自暴自弃,可是阿顾却从无衰颓之意,倾心投身读书作画,努力让自己过的更好,令人敬佩的紧!”说完,忽听的哐的一声,转身看向顾嘉辰,见顾嘉辰浑身微微颤抖,花朵一般的面色白的像一张纸,不由一怔,“顾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顾嘉辰嘴唇颤抖,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药包,抬起头来,望着游景生问道,“游公子,你所说的那位小顾娘子,可是形容清瘦,生着一双荔枝眸,肌肤雪白,镇日里坐着一个轮舆上,身边跟着的丫头名唤碧桐?”
游景生愣怔片刻,想起记忆中阿顾似乎确然曾唤过身边跟着的那位柔和的绿衣丫头“碧桐”,心中微微一动,道,“正是,原来你和阿顾是认识的故人?”
顾嘉辰立在当处,整个人如同魂儿飞到天外,痴了许久,方回过神来,惨笑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游景生不明所以,急急问道,“顾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奼紫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顾嘉辰,怒视游景生,悲愤道,“游公子既是三娘子的朋友,又何必来招惹咱们娘子?”奼紫道,“三娘子自然是尊贵人物,高高在上,什么都是她该得的,可咱们大娘子也是国公的亲生女儿。你们这般咄咄逼人,莫非真当咱们大娘子是泥捏的么?”
游景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等,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的愈发糊里糊涂的?”
顾嘉辰倒在奼紫怀中,泣泪道,“奼紫,都到这个境地了,咱们还说什么呢?”注视着游景生,“我只当与游公子相遇乃是缘分,没有想到,游公子既然也认识三妹妹。也是,”她晦涩笑道,“三妹妹是天上的云,我顾嘉辰不过是地上的泥土,卑贱不值一提。游公子得三妹妹为友,自是前程比较重要。又何必理会我这个没人理的小小庶女?”转过身来,扶着奼紫缓缓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游景生回过神来,从身后追了过来,“顾娘子,等一等,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着实不明白你的意思。”
顾嘉辰回过头来,视着游景生,“游公子,你当真想要知道事情真相?”
“自然!”游景生斩钉截铁答道。
顾嘉辰叹了口气,“好吧!”
“实不相瞒,我乃是韩国公顾鸣的长女,姨娘苏氏所生,名唤顾嘉辰。你刚刚说的那位小顾娘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丹阳大长公主的爱女顾令月。”
游景生听闻此言吃了一惊,他与阿顾萍水相交,只觉少女聪慧投缘,着实没有想到阿顾竟有着这般尊贵骇人的身份。
“小的时候,阿爷带我们姐妹上街游玩,妹妹不小心被人拐跑了。大娘觉得是我害了妹妹,要将我打杀了,阿爷虽然伤心妹妹的事情,但也心疼我,因此拦了大娘。为此,他们夫妻多年不睦,阿爷花费了六七年功夫,终于在三年前将三妹妹找了回来,但三妹妹流落在外的时候很是吃了一些苦头,不知怎么的双腿残了。三妹妹听说了当年旧事,便觉得她如今这般都是我害的,”顾嘉辰痛哭失声,“天可怜见,我当真没有那般恶毒心思,那时候我才三岁,三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呢?”
睁着一双雾朦朦的眼睛注视着游景生,“游公子,你可信我?”
游景生望着顾嘉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容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实话说来,顾嘉辰和顾令月分数姐妹,五官上确实有几分相似,顾嘉辰如枝头芍药,美艳丰硕,阿顾的气质则更偏向江太妃,清灵秀美,最重要的是,阿顾如今才十三岁,面容还没有大半长开,犹如尚带着青涩滋味的橄榄;顾嘉辰却正是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风姿饱满的犹如枝头的红果,摇曳生姿。也许再过个两三年,阿顾终究会长成为出色的女郎,但至少在此刻,还是浓秣美艳的顾嘉辰更为吸引男人的目光。游景生为顾嘉辰的风情所惑,如鬼使神差般开口道,“顾大娘子性子良善,如何会做这般恶事。想来是阿顾怨气深重,误解你这个姐姐了。”
“真的!”顾嘉辰心中欢喜,扑哧一笑,犹如云破日出,花绽枝头,端的是风情摇曳,“游公子当真这般觉得么?你可别只顾着我,就说好听话哄我。说起来我三妹妹脾气很大,若是让她知道你偏着我,定会恼你不肯与你结交的。”
她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游景生骨子里对权贵抵触之念泛起,登时恼怒起来,“顾娘子这话说的,难道我游景生就是个贪权爱富的不成。她纵然是公主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总是要讲道理的,她虽然占了个嫡字,可你也占了个长字。她对你失了敬重之心,纵然才性再高,终究是落了下乘。”
顾嘉辰唇边笑的愈发甜美,“游公子,得你如此为我说话,我真是……感动的很。……我虽然也不觉的自己有错,可到底是对三妹妹心头有愧,自三妹妹回府之后,百般待她好。可三妹妹一心亲着公主大娘,不仅恨着我,连大母和阿爷也恨上了,在国公府中这段日子不断生事,不满意便三天两头进宫寻太皇太后告状,更是要求大母为她举办什么劳什子春宴。府中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最后她拍拍屁股走了,大母和阿爷心生不舍,倒有几分觉得是我的缘故方令得三妹妹委屈离开。”低下头弹了几滴泪滴,“如今我的日子很是艰难,便是在自己府中,也寸步难行,身边也只得奼紫一个小丫头还算忠心耿耿,否则我一个大家女儿,如何会一个人往外头跑,身边连个人也不带着?”
一双妙目注视着游景生,“我和游公子虽只有几日缘分,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和公子很是投缘。今儿听说游公子认识我三妹妹,本以为游公子是受了三妹妹的吩咐,过来戏耍我的。没有想到,公子竟是个明理的,怜惜阿瑜心中苦楚,阿瑜可真是,真是……!”隔着朦朦眼帘注视游景生。
男子自来好色慕少艾,游景生为顾嘉辰这等欲说还休的摸样一激,怜香惜玉的心思占了上风,脑子一热,登时脱口而出,“这世上可没有这个道理!顾娘子,你放心吧。我定当为你调停,要阿顾在你面前重新唤你一声大姐!”
北风吹拂在太极宫中长长的宫道中,漾起一片瑟瑟之感。永安宫中,丹阳公主守在太皇太后床前,已经足足有一夜了。阿顾来到公主身后,注视着公主疲累的背影,心中一疼,柔声唤道,“阿娘,你去歇一歇,我来陪着阿婆吧!”
公主听着阿顾的声音回过头来,面上神情有几丝茫然,“留儿啊,阿娘还不累,你先歇着吧!”
“阿娘,”阿顾劝道,“阿婆的日子还长久着呢,若是阿娘你这个时候就累倒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天光斜斜射入永安宫,阿顾服侍太皇太后用了药后,揽卷为太皇太后读起佛经。太皇太后倚靠在榻上望着阿顾,唇边泛起微笑,语重心长道,“阿婆这趟怕真是不长久了,你阿娘是个性子软弱的,你要自己撑起来,方能让阿婆放心!”
“胡说,”阿顾倏然握紧书卷,失声否认,两行清泪沿着她洁白的脸颊流了下来,唇角勉强绽放出令人安宁微笑,“皇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太皇太后唇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抚摸着阿顾的发髻,“这世上哪有长生不死的人呢?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在走的时候,心中没有多少遗憾,就可以了!”
阿顾登时心痛,伏在太皇太后床头饮泣不已!永安宫中一片寂静,宫人们都低了头,拭去腮边泪滴。
“小娘子,”莫小干的声音在马车外传出来,“书肆到了!”
阿顾点了点头,下了马车,步入行知书肆,注视着自己待了一个月的小阁,心生感慨。与谢弼情变发生之时,她也曾深夜辗转,在天明之时在所有人面前遮掩住自己的心痛。但如今在太皇太后的病况前头,自己的那些风花雪月情绪便都显得如同微尘一般,不值一提。今儿太皇太后病情突然爆发出来,她和阿娘措手不及急急进宫探望。这时候太皇太后也已经歇下,玉真小姨也进宫伺候,她便打算回行知书肆收拾收拾东西,进宫侍疾!
游景生匆匆踏进书肆,抬目望过去,见阿顾坐在门旁小阁之中,背影纤秀,犹如清韧柳枝。
他踏步走了过来,唤道,“顾娘子。”
阿顾回过头,见着游景生,唇角泛出微微笑意,唤道,“游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