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闻言微微一怔,打眼从假山后往外瞧,见枝叶掩映中,两个小宫人坐在海池边闲聊,听这两个小宫人说的话语她们乃是宝林钟宝莲宫中的人,姬泽后宫中有几位低位嫔妃,阿顾宫宴之上曾经见过数面,却没有什么交情,此时听着这两个小宫人说起自家主子钟宝林,倒是不觉得如何,微微一笑,正想悄悄避出去。
“其实钟宝林宠可以走些门路。”适才那位宫人姐姐开口道,“我听闻当初薛修容走的便是宜春县主的路子,方才入宫。如今宜春县主风头正盛,钟宝林若能讨好了宜春县主,想来县主在大家面前说一句话,大家说不得会宠爱些宝林呢!”
“宜春县主?”先前那个小宫人道,声音含有一丝不屑之意,“元姐姐,”凑到元氏宫人耳边,悄悄道,“我与你说一个秘密,你可不要说与别人,我有一个同乡要好伙伴如今在御前伺候,他悄悄告诉我,说大家这次与河北孙氏联姻,最后定的可能就是这位宜春县主呢,若当真如此,县主怕要远嫁范阳,很快就不在长安了,如何还有能耐在大家面前说好话?”
小宫人的话语轻轻,响在阿顾耳边,却如同轰鸣雷鸣。“砰”的一声,失态掐断了一支花枝。
两个小宫人听闻动静,喝问道“什么人?”从池子旁奔出,瞧见了坐在轮舆上的阿顾,登时面色惨白,跪在地上求道,“县主饶命!”瑟瑟发抖。
阿顾却仿佛充耳不闻,一双荔枝眸视向空茫之处,完全放空。其实很多事情未必之前没有征兆,只是那人是自己敬之重之、信之赖之的哥哥啊,自己那般相信于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如是的一丝可能性,方遮了眼睛闭了耳朵,完全将自己蒙在鼓中。此时为人在自己耳边喝破,方欺瞒不得,近日以来大片大片异样思绪在自己脑海中奔走而过,犹如奔马一般,将自己思绪扯成一团浆糊。
碧桐推着阿顾的轮舆面色一片惨白,之前也听到了那个小宫人的话语,“县主,”抖抖索索问道,“咱们……可怎么办啊?”
阿顾唇儿噏动,“碧桐,推我去甘露殿。”
碧桐六神无主,听着吩咐便依照行事。天方正午,姬泽今日犯了风疾,积压下一些朝事奏折,今日病况略有好转,便处置完了之前积压的奏折,放下手中紫霜毫箸,听闻阿顾今日入宫的消息,索性打算回转后宫,探望阿顾一番。忽的听闻甘露殿外传来少女的喝声,“让开,我要进去。”声音颇为熟悉,不是阿顾,又是哪个?不由一奇。
“阿顾怎么来了?”
梁七变伺候在一旁,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笑道,“奴婢也不知晓。”
“让她进来吧。”
梁七变躬身应是,亲自出去接引阿顾。
阿顾昂首入了甘露殿,见尧舜垂拱背屏金碧辉煌,姬泽坐在素面圈足紫檀长案之后,“阿顾,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顾直视姬泽,“我自然是来寻圣人的。”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一丝甜软。
姬泽听出了此态,面上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淡淡道,“是么?”
阿顾素来对姬泽十分敬重,今日见面,却直至此时却还没有向姬泽道礼,仰头直视君王,直言问道,“河北孙氏猖獗,朝廷欲以姻缘和缓之,我听到一种说法,您打算以我为和亲人选,此事可是当真?”
她虽开口相问,心中却实盼望姬泽厉声训斥自己,否定了自己话语。御座之中姬泽却别过了头,没有答话。这是自阿顾初见姬泽以来生平第一次,姬泽回避了少女的目光。少女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如冰霜冻结,痛彻心扉,却有一种酸苦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盯着姬泽道,“哥哥,你说话呀!”
内心情绪翻覆,面上痛苦泪流,“若此事当真属实,我不想在府中听闻接您的圣旨的时候才知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你说呀!”
姬泽道,“是!”
阿顾闻言闭了闭眼,一股巨大的痛苦袭来,这些年,她心中实将姬泽视为父兄,敬之信之,仰之慕之,但惟因如此,如今这等“背叛”对她造成的痛楚就愈是深彻,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撕成碎片。痛苦转化成的愤怒让她口不择言,“姬泽,你曾经在阿娘临终前答应阿娘托孤,承诺视我如亲妹,日后好生照顾,不让我受一丝委屈。如今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对的起我阿娘么?”
“阿顾,”姬泽疾声斥道,“朕有对不住六皇姑处,他日百年之后自会亲自向姑姑请罪。但为君者,当摒私欲为公心,不能只计心中好恶,更该为治下黎民百姓考虑。便是朕的嫡亲胞妹晋阳如今仍在世,若此时只有她适合,朕也会让她去的!”
阿顾为他气势所摄,不自禁退后一步,面上泪落伤心缤纷。事已至此,凡事已经不必再说。她从极端愤怒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心中想着:若自己境遇已是如此悲惨,便必不肯再让旁人看了笑话去,于是扬起头,清声道,“臣女告退!”高傲的退了出去。
出了甘露殿,所有之前硬撑起来的坚强方全身奔溃,吩咐道,“咱们回家。”
碧桐经了今日的事,早已是六神无主,泣道,“好,县主,咱们回家去,不在这个地方待了。”一行径直出了太极宫,登上朱轮华盖车奔返杨柳庄,回到自己的屋子,阿顾伏在榻上,失声痛哭起来。
“县主这是怎么了?”陶姑姑瞧着阿顾这番动静,吓了一跳,转身怒斥碧桐,“你在宫中是怎生伺候的?可是让县主受委屈了?”
阿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如何顾的上外界?待到狠狠痛哭一场,回复了精神,方瞧着陶姑姑惶恐怜惜的目光,“县主,您受大委屈了!”心中一恸,投入姑姑怀中,放声大哭!
长安天光清朗,六月南风吹彻,正是一年中最适宜的气候。伤心人自伤心着她的伤心,旁人依旧过着她的生活。卫瑶毓出名门,与丈夫何子明夫妇恩爱,子女孝顺,座下又有两个知名的徒弟,宜春县主画技颇有灵气,凤仙源解了家中琐事,又重新归于门墙之下,重新拾起画笔画画,一番涅槃,功底更甚往昔,可谓幸福美满到了极致。
这一夜,夫妇二人相偕休息,“凤丫头如今总算熬了出来,”卫瑶身着寝衣披散头发,从背后抱着丈夫闲聊话语,“扔掉了凤家那摊子烂泥,又有了自己的归宿,我倒是能放下心了。倒是阿顾,出了孝也有十六岁了,也该说亲家了。”
“宜春县主的事情哪轮的到你来烦忧,”何子明笑道不以为意,“她如今虽失了阿爷阿娘,却是有圣人皇后表兄表嫂做主,又有玉真大长公主做后盾,选个如意夫婿并非难事,你就不必为她操心了!”
“是了。”卫瑶道,忽发奇想,“听说她拜入我门墙前,也在那位梅妃门下受过教导。也不知道梅妃心中此时可有想法。”她随口道了几句,本是想要让丈夫附和自己,却没有听见丈夫答话的声音,不由狐疑的抬起头来,见一身中衣的何子明坐在床头,一副心神不守的模样。
“郎君,”她问道,“你怎么了?”
“嗯,”何子明回过神来,“没什么。”掩饰一笑,“给你说的,我竟是也为阿顾担心了一丝起来。”
“是么?”卫瑶瞧何子明的神情问道。她本是确实是忧心阿顾姻缘,但如今见了何子明的神情,不觉心中不豫,反倒将对阿顾的忧心放下,斜着眼睛看着丈夫,“你有那么好心?阿顾真是好福气,还劳累你这么关心她?”
“瞧你说的,”何子明尴尬起来,“她不是你的弟子么,我素日看她伶俐,便多关心一些。”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卫瑶微微一笑,论起来,阿顾自然是姿色清艳,但她从前在自己门下学画之时年纪尚小,何子明想来应当不是看上阿顾的原因。她记起偶尔撞见何子明与阿顾相见的时候,丈夫看着阿顾的目光悠远深长,仿佛透过阿顾怀念着什么人,不由得心中动起了狐疑之念,玩笑道,“阿顾和梅妃有师生之谊,听说何家与江家本是故交,莫不是你少年时曾经与梅妃相见,心中恋慕对方,所以移情阿顾,怕阿顾出了事情,太嫔伤心吧?”
“胡说什么?”何子明微微作恼,“何江二家虽曾是故交,但两家长安和广东千里之遥,我和梅妃如何能有什么接触?梅妃是皇家妃妾,德质毓张,便是先帝和先太皇太后都是赞誉有加的,又岂是咱们臣子能够私下议论的?阿瑶,你这般说,实在是有些莽撞了!”
“郎君,”卫瑶瞧着何子明疾言厉色,自悔失言,扯着何子明的手赔罪道,“是妾莽撞了!”
何子明方才回转了颜色,“阿瑶,你我夫妻多年,一直恩爱,你便是连我都不信么?”
卫瑶心中微微后悔,温柔道,“妾真的知错了!”
天光明亮,卫瑶醒来的时候,何子明已然离去,她起身坐在窗前,瞧着院中的那株绿萼梅悠悠失神。虽昨夜何子明成功遮掩了去,但那幅自己当日在其书房中翻寻到的《绿萼美人图》却不停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始终心中存留着一丝疑虑,偶有空闲便翻出怀想怀想,念兹念兹,无法忘怀。“姑姑,”她悠悠问自己的乳娘闵氏,“你说,郎君此前确实与别的女子无涉么?”
闵姑姑侍在一旁,她心中觉得就算那张《绿萼图》中当真藏着一些何子明的往事,如今也早已经过去,何子明如今算来也是个好夫君和好父亲,过往之事不必再细究了。于是笑着和稀泥道,“郎君品节高深,说是没有,想来是真的没有的。娘子若是一直这么疑虑,日子久了,倒是伤夫妻感情了!”
何子明品性明嘉,这些日子好些人在卫瑶面前给其打包票,但越是如此,卫瑶心中愈是有一抹疑虑,留存越来越清晰,无论如何也无法抹灭。
“娘子,”列智从外头进来,立在帘下来报,“娘子,姑娘子回府了!”
卫瑶连忙起身,“请姑娘子到花厅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