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七变知道自己传达的旨意不讨喜,不敢多和阿顾盘桓,再说了几句客气话,讪笑告退回转宫中复命。杨柳庄内外或早或晚听说阿顾可能和亲的消息,望着阿顾的目光充满怜惜。陶姑姑落下泪来,“县主当真要去范阳么?那儿北地天气寒冷,您的身子从小柔弱,到了那边,可怎生撑的住哟?”
“姑姑不必为我忧心,”阿顾给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那么多北地的小娘子,不也都好好过过来了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那一步,自然就有办法。”
“我乏了,”她将圣旨交给陶姑姑,道,“后续的事情,就请姑姑为我费一下心吧,我先进去歇一歇!”
“怎会如此?”凤仙源落下泪来。阿顾恩封宜春郡主之后,和亲之事便在长安城中传出一些风声,凤仙源听闻此事,呆了半响,便立即登门来杨柳庄探望,瞧着阿顾,一时间情绪涌动,失控落泪。
孙氏独占河北之地,和大周朝廷针锋相对,如今虽然双方都因着一些因由不愿立即开战,理朝廷暂时让步,但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彻底翻脸乃至于兵戎相见。在这样的背景下,和亲嫁到范阳去的女子,可以想见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因此,阿顾虽高封郡主之爵,杨柳庄上下之人面上却都绝无开心之色。
“人生满百年,不得中顾夕,”阿顾经了这些日子,已经是看的开了,“得意之时如何料得到失意风景?我如今好容易平静些,师姐可别来招我,若是又把我惹哭了可就不好了?”
凤仙源闻声叹息道,“事情已经至此,你也要振作起精神来,好生想想,如是当真避免不了此事,总要想想法子,让自己过的好些!”
阿顾道,“我知。”抬头望着凤仙源,“师姐,多谢你此番来看我了!”她明明抿着嘴在笑,那笑容却极其清浅,仿佛一层飘渺的轻烟一般,覆在清丽的容颜之上。“我日后,怕是不在长安了,不能再照拂百岁春,不若趁着如今还在的时候,清点店肆拆伙这。百岁春如今有偌大的名头,想来师姐要再找一个靠山,也并非难事!”
“胡说!”凤仙源霍的站起来,“百岁春乃是你、我和丽娘姐姐三个人一手一脚共同造起来的,我固然为了百岁春操尽了心思,但阿顾你也曾为她付出了不少心血。难道咱们竟是用的着的时候便捧在掌心千好万好,一旦无用便一脚踢开的人么?这种事情,我凤仙源可做不出来。”
她望着阿顾,美艳的凤眸中凝了一丝水雾,“这百岁春是咱们三个人共有的,没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它就不再是如今这家百岁春了。我是绝不肯同意就此散伙的,想来丽娘姐姐也不会同意。便是百岁春日后会遇到一些困难,可我们还有人啊。我们可以大家一起想法子应对过去,但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撤股的。”
顾令月悚然动容,“阿凤,你不必……”心却酥软成一团水。
凤仙源带着泪扬起一抹笑脸,“我绝对不会放弃,所以,阿顾,你也不要放弃呀!”
暮光依稀,凤仙源陪着阿顾在杨柳庄中盘桓良久,方告辞离开。阿顾坐在庄口目送凤仙源离开,瞧着漫天的暮色在天空之中烧成了火红色则,凄美如梦,方吩咐道,“姑姑,收拾收拾行李吧,咱们该回长安了!”
陶姑姑面色沉重,低头应道,“是。”
“娘子,”小余回到新昌坊铁宅,伺候凤仙源歇下,方小心翼翼问道,“奴婢不明白。百岁春风头太盛,若失了郡主依仗,日后难保会陷入什么境地。如今郡主主动提了出来,为何您不……?”
凤仙源换了一身寝衣,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发髻上的钗环,道,“你懂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人生在世,总要对的住自己的良心。且咱们若不肯与宜春郡主分离,郡主纵当真去了范阳,圣人皇后与玉真大长公主念着宜春郡主的情分,总会照拂一两分,在长安开下去也尽够了。郡主心善念着同门之情,长安别的权贵人家可没有这等好性子,我不过是一介民女,郎君在神武军也只是一介裨将,靠了旁人上去,怕是百岁春早晚不被人吞了去。且——”
她顿了顿,捏了捏妆台上的镂空黄金凤凰簪子,“也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总觉得,阿顾日后定会有大造化的。此时我不肯离弃,许是一种冒险,但不久后的将来,或许可以收获丰厚回报哩!”
大通坊
“大娘子,”嫣红从一座宅门而入,奔入跨院一座低矮的耳房之中,声音因着惊异而变了腔调,“外头人都在说,卢范节度使孙炅三军列在河北,直指长安,圣人不欲与河北直接作战,打算以贵女嫁往河北,前些日子封了三娘子做郡主,许是会让三娘子去呢!”
顾嘉辰一身敝旧衣裳,昔日美艳容颜如今染上丝丝阴郁,因着这个消息诧异而猛然睁大眼睛,忽的大笑起来,“顾令月,你也有今日啊!”
当日丹阳公主过世之后,顾鸣为圣人雷霆之怒夺去国公爵位,从国公府搬入了民宅,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过惯了昔日国公府富贵荣华的日子,对如今的平民日子都十分不习惯。顾嘉辰久困家中,性情越发阴郁,她如今年岁越大,没有身世,没有名声,除了空余美貌之外,竟是再无称道之处,想要讲一个好姻缘愈发难如登天。不免怀念起从前杨家的婚事。对破坏自己婚姻的顾令月恨之入骨,此时听闻了顾令月和亲之事,越发癫狂,仰天哈哈大笑,“顾令月,你不是仗着有个公主母亲和皇帝表兄,平日里高傲的紧,将我看到泥里去了么?没想到你今日也会落下如此下场啊!”
“走,”她道,“咱们出去瞧瞧这位宜春郡主去!”
长安天光清朗,宜春郡主车驾自泾阳杨柳庄返回长安,自北门而入,一路缓缓往永兴坊而去。阿顾坐在朱轮华盖车车厢之中,面色脆薄。桓衍一身甲胄坐在大马之上,沉默守护阿顾的安全,陡然一对人影冲到大街正中央,勒住马缰,整个队伍也陡的停住去势。
阿顾坐稳了微微前倾的身子,诧异扬眉,忽听得车帘外传来女子熟悉柔媚的声响,“嘉辰听闻三妹妹今儿回长安,特意过来迎接一番!三妹妹,听闻您如今高封了郡主,真是可喜可贺啊!”
阿顾微微皱眉,听出了顾嘉辰的声音,心中愈发不喜,勉强对付道,“多谢姐姐。我今日疲累的紧,想要回府歇息了。您可以让开路,让我先回去么?”
顾嘉辰望着朱轮华盖车落下的帘幕,想象着此时阿顾掩在其中憔悴难看的面色,心中一片兴奋,嫣然道,“咱们姐妹已经好久没见,刚一见面,妹妹就要不理会姐姐了么?”吟吟笑道,“听说妹妹就要成婚了。妹妹是个可人疼的,素来得圣人宠爱,此次为你找的夫婿,定然是好的,姐姐恭喜妹妹了!”
阿顾面色苍白,攒紧了掌心,只是不欲在众人面前与顾嘉辰翻脸,落了笑话,淡淡道,“好说,好说,多谢姐姐!”
顾嘉辰瞧着如此,心中越发畅快,猖狂道,“那是。听说妹妹日后要嫁到范阳去。范阳那地方广阔热闹,倒是极好的,孙使君坐拥数十万大军,权倾河北,更是老当益壮,妹妹得此佳婿,可真是珠联璧合,姐姐瞧着可真是羡慕的紧啊!”
阿顾忍耐良久,顾嘉辰却说话越来越过分,专门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阿顾闻言勃然大怒,森然道,“大姐姐若当真羡慕妹妹,倒也容易的紧。妹妹这就入宫,向圣人求情,只说姐姐姐妹情深,让圣人也给你赐下一桩同样的好事。你觉得如何?”
——宜春郡主之事乃是圣人如今最为关切之事,行人司觑的长安大街上这场热闹,心中微微义愤,不敢遮拦,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太极宫两仪殿姬泽的案前。姬泽瞧着此事,眸中射出冷笑之意,将手中行人司禀信掷在一旁,他素知阿顾与顾家那位庶长女姐妹不合,此番心中对阿顾颇有愧疚之心,如何忍受的了顾嘉辰这般对阿顾挑衅,冷笑道,“若当真如此,朕成全了便是。”吩咐道,“传朕旨意,镇军大将军童子明骁勇善战,朕甚赏之,以原韩国公顾鸣长女顾嘉辰许为贵妾,顾氏毓出名门,童将军当善待之!”
第200章 二八:谁复相寻觅(之送别)
顾嘉辰瞧着赐婚的旨意,犹如瞧着一个魔鬼,拼命摇头,“不,我不接受。”捂着耳朵疯狂喊道,“童子明是什么人?一个范阳的将军屠夫,这些年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论年纪都四五十岁了。”她素来自负貌美聪慧,平生最不忿的便是被踩在嫡出妹妹顾令月之下。如今好容易瞧见顾令月跌入泥潭当中,刚觉扬眉吐气不久,自己就跌入更深的泥潭,更何况,自己嫁过去还不是为妻,竟只是一个妾!”
“好了,”顾鸣握着旨意,眉宇间藏着深深的麻烦厌弃之色,斥道,“好生生的,你跑到留娘跟前去说那些话做什么?如今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可怎生办是好?”
“阿爷,”顾嘉辰跪在顾鸣膝下,抱着顾鸣的大腿,悔恨求道,“我知错了。如果妹妹想要的话,我去给她道歉,给她磕头,只求她饶了我这次,别让我嫁去做妾。”她落下泪来,“阿爷,我今年才十七岁,我不想嫁给一个老头啊!”
宜春郡主的朱轮华盖车一路直行到永兴坊中停下,公主府的门阁重新修缮,当初张挂的公主府匾额如今已经改为郡主府,阿顾入了府邸,瞧着府中,府中重重门楼依旧,当初阿娘为自己搭建的那座树屋依旧掩映在流云亭畔的菩提树枝叶间,菩提树枝叶茂盛,犹胜当年。一应景色明明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郡主,”贞莲走到阿顾身边,悄声问道,“您打算住那间院子?”
阿顾道,“端静居乃是从前阿娘所居之地,为人子女者不敢擅居。如今每常怀想母亲慈容,总至潸然泪下,将之改名为慈萱堂,悼念阿娘慈母之心。至于我,”顿了顿,“就住在白鹤草堂就是了!”
贞莲应道,“是。”
“郡主,”外院的婆子匆匆入内,“顾郎君在外求见。”
阿顾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婆子口中呼的顾郎君指的是自己的阿爷顾鸣,心中起了稀奇之意,吩咐道,“请他去山月阁等候片刻。”
顾鸣立在山月阁中,只觉阁中清雅富贵,自己在其中全身皆有不安,他如今除去爵位生活落魄,便不愿意再见阿顾的面,徒惹自惭难堪。只是顾嘉辰抱着自己哭的太过可怜,他到底心疼这个自己一直疼爱的女儿,方勉为其难的走上这一趟罢了。
阿顾行到阁门前,瞧着室内的父亲。
一年多不见,顾鸣的腰肢微微佝偻下来,衣冠不复从前鲜亮,发鬓间也出现了一些零星白发,似乎较之从前苍老了很多。
“阿爷,”她清声唤道,“您怎么忽然来了?”
顾鸣回过头来,唤道,“留娘。”
他清咳一声,“今次我前来,主要是为了阿瑜之事。阿瑜这次确实做错了,我在家中说过了她,她也知道错了。但她还年轻,就算有错,也不该拿她的一辈子去偿还。留娘,你就看在姐妹的情分上,饶过她这一次吧!”
阿顾闻言微微讶然,召了红玉过来询问几句,方才知道,姬泽竟是下旨将顾嘉辰指给范阳将军童子明为妾。微微一哂,“我自归府之后一直便留在府中,此事并非我入宫所求。阿爷若盼着救下大姐姐,便自去寻圣人求情便是了。留娘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