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父,承天帝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没戳破而已。他不容置喙地吩咐:“来人,伺候你们小殿下去学堂。”
李德英躬身领命:“是。”他往外传递旨意,九皇子的侍从们忙从廊下进入外间,携带着手炉披风雪帽等物。
“父皇请保重龙体,儿子告退。”赵泽安谆谆提醒,走到屏风外还探头说:“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承天帝忍俊不禁,笑骂:“快去读书!仔细师傅给你加一倍的功课。”
“哎呀!”赵泽安故意大惊失色,头一缩,忙不迭疾步快走,朝气勃勃,惹得承天帝宠爱地乐呵呵。
但九皇子一离开,承天帝便忽地沉下脸,将手中茶杯朝桌面重重一顿,怒道:“卓恺!”
“卑职在。”
承天帝疾言厉色,怒斥:“朕念及卓志阳任内廷禁卫统领时尽职尽责、半生操劳,对你屡次网开一面,岂料‘虎父出犬子’,你比不上你父亲的一根手指头!”
“卑职、卑职……知罪,愧对陛下仁慈厚望与家父殷勤教导,罪该万死。”卓恺难堪至极,羞窘得脸红耳赤,继而脸青唇白。
“说!你是怎么刺激得七皇子被惊马威胁性命、又怎么眼睁睁看着庆王救援受伤的?”承天帝厉声喝问。
昨日之事与恺哥何干?罪魁祸首明明是七殿下!但皇帝至高无上,掌握绝对的生杀大权,生生憋得容佑棠心口发堵。
卓恺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艰难解释道:“卑职自知低贱卑微,从未妄想高攀皇子,反复再三地表明苦衷,可七殿下——他传唤营外问话,卑职不敢不从,但卑职身负差事,赶着时辰回营上值,岂料七殿下竟拿出匕首!然后马儿受惊狂奔,偏偏卑职当时并未骑马,虽立即施救,无奈赶不上奔马。最后,恰巧回营的庆王殿下赶到,率众指挥救援,制服了惊马、救下七殿下。七殿下毫发未损,但混乱间,他手执的匕首却不慎刺伤庆王殿下——”话音未落,承天帝已拍桌打断:“放肆!”
“如此说来,你竟是无辜的?你自认毫无过错了?”承天帝勃然大怒,横眉冷目。
“卑职保卫不力、连累主帅受伤,自知罪孽深重,求陛下责罚。”卓恺磕头请罪,两眼毫无神采,死气沉沉。
“容佑棠!”承天帝倏然扭头,他不止责问卓恺一人。
容佑棠早已有所准备,屏息凝神,上前垂首:“微臣在。”
“你昨夜如何知晓庆王受伤的?城门落锁后,从何得来的出入手令?”承天帝一连串发问,面色阴沉沉。他稳坐龙椅半生,称得上勤政爱民,颇为重视人才——但人才岂能和骨肉相提并论?无论多么出色的优秀贤才,也抵不过一个皇子,尤其在承天帝骤然失去一子一女之后。
容佑棠临危不乱,坦荡荡,正色答:“回陛下:微臣昨日傍晚下值回到寒舍,刚坐定就迎来郭达郭将军一行,他们赶路办事,却突遇暴雪,队伍中两匹马不慎别折了蹄子,遂就近换马,微臣顺口询问几句,才知道原来是紧急出城探望庆王殿下的,担忧之下便恳求郭将军捎带一程,但殿下公务繁忙,微臣只探视片刻,半夜即求了郭将军的手令回城。”
“哼。”
承天帝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如此听来,你仗义忠诚,朕还得夸奖你?”
“请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求赏之意。”容佑棠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深知皇帝乃借机迁怒,他谨慎斟酌措辞,诚挚表示:“庆王殿下待微臣有知遇之恩,乍然听闻其受伤,又恰好有机会出城,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往探望,否则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微臣虽驽钝笨拙,但时刻铭记陛下的浩荡隆恩和圣明教诲,即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是么?”
“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承天帝态度稍缓,其实他很清楚事故始末——假如容佑棠昨夜畏缩、怕冷怕累或怕被非议、拒绝出城探望庆王,他必将更生气,人之常情,总会偏袒疼惜自己的骨肉。
但,卓恺……
承天帝异常恼怒,愈发认定眼前跪着的是麻烦、是祸害,缓缓道:“卓恺,朕的两个皇子,险些都因为你受伤。”
“卑职罪该万死。”卓恺麻木地重复,深知解释求饶统统没用,痛快认罪才有可能保全家族。
承天帝黑着脸,摩挲数月盘得略现包浆的楠木佛珠就搁在手边,他却根本提不起兴致把玩,只定定盯着卓恺,眯着眼睛,拉长了脸,两撇法令纹绷得笔直,眼神复杂莫测,语调平平指出:“当初你父亲提你入内廷,不过安份年余就闯祸,被杖责革职清退,卓志阳爱子心切,又奔走求情把你送进北营,仅大半年又闯祸。究竟该当何罪呢?”
“卑职无能糊涂,接连辜负陛下、殿下以及家父的期望,无颜存活于世,惟有一死方可抵罪。”卓恺包揽一切罪责,脸色灰败,屈辱绝望,无力抵抗皇权威压。
“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承天帝神色淡漠,扫一眼容佑棠,意味深长问:“容卿,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卓恺?”
“微臣——”容佑棠狼狈语塞,急出一额头汗,进退两难,自身难保。
“嗯?”承天帝尾音上扬,十分不悦。
容佑棠咬咬牙,跪下称:“求陛下息怒。”
“皇子受伤,难道朕不应该查问?”承天帝铁了心,眸光锐利。
可庆王殿下是被七殿下持械刺伤的,查问我们有何用?泄愤?借机斩除?
容佑棠后背冷汗涔涔,实话不能实说,焦头烂额,幸而表面不显,干巴巴答:“自然是应该的。”
“卓恺品行不端、疏忽失职,惹祸居然让主帅代自己善后,你认为他该当何罪?说!”承天帝咄咄逼问,暗暗怀疑容佑棠想为卓恺求情,当即盛怒。
卓恺不愿连累无辜旁人,情急之下膝行上前:“陛下,一切与容大人无关,错全在卑职,求您赐死。”
“陛下息怒。”容佑棠挨得近,火速用力扯回卓恺,以免惊动御前带刀侍卫护驾。他被逼得急中生智,灵机一动,大义凛然道:“微臣认为卓校尉该死!”
卓恺震惊,猛地扭头,瞠目结舌看容佑棠。
“哦?”承天帝愣了愣,熊熊怒火略减,沉声问:“他为何该死?”
陛下认定恺哥有罪、已动了杀意,我要是解释真相乃七殿下之错,他肯定加倍愤怒……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果断择定对策,顺其道而行之,慷慨激昂地解释:“皇子殿下们乃天潢贵胄,其安危何等重要?昨日虽然是七殿下的坐骑突然受惊,但卓校尉毕竟在场,却未能及时救援,致使接手救援的庆王殿下于混乱中受伤,保护不力疏忽大意,论罪当凌迟处死!”
“凌迟?”承天帝皱眉,慢慢后靠椅背,屈指轻敲扶手。
“正是!”容佑棠心如擂鼓,手心一片冷汗,万分紧张,铿锵有力提议:“事发时微臣并不在场,不甚清楚前因后果,不如将此事立案交由刑部彻查,查它个水落石出,将卓校尉凌迟示众,以儆效尤!”
“那倒不必。”承天帝立即驳回,他潜意识知晓根源皆因皇七子荒唐混帐胡闹出丑,岂能昭告天下?
容佑棠定定神,努力摆脱被审问的困境,他抓住皇帝既想严惩卓恺、又不愿家丑外扬的心态,绝口不帮卓恺开脱一个字,朗声道:“事发时在场众目睽睽,卓校尉确实保护不力,请陛下严惩之。”
卓恺迅速醒悟,竭力冷静,认同眼下别无良策,只能赌一把,他配合地磕头称:“卑职罪大恶极,无论斩首还是凌迟都是该的,求陛下赐死!”
如此一来,承天帝反而犹豫了,他沉吟良久,逐渐恢复镇定,暗忖:虽然卓恺该死,但也怪小武纠缠不休,倘若闹得沸沸扬扬,皇室尊严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