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眼神一扫,不小心看见帐外有穿着吉服的女奴正在倒水。
他叹了口气,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便去了“王妃”的营帐。
门口的女奴也知道了这位国师的身份,向他行礼,然后恭恭敬敬请了他进去。门外唐国士兵没觉得怎样,但褚襄自己一走进营帐,就回过味儿来觉得有些不对了——按照这古代的婚俗,一个“外人”随随便便闯进未圆房新妇的内室,实在是……相当破坏礼乐规制。
只是唐国上上下下无人不知国主与国师的亲密关系,这会儿有了王妃,竟然也没反应过来。
那名盛装的女子坐在床榻上,随着褚襄进门,微微抬眼瞧过来,因为面前遮挡着珠帘,看不清神色,但褚襄隐约听得这位王妃发出一声嘲笑。
王妃不过才十六,和褚河星也没差上两岁,左不过都是上中学的年纪,所以褚襄瞧着这姑娘,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更重了些许。
这位王妃便率先开口:“想来,你便是唐国那大名鼎鼎的龙雀了。”
褚襄点头:“是我。”
“如今看先生这神色,可是一丁点龙雀的风采都没有。”王妃冷冷地说着,话里明显带着根刺,然而褚襄并不生气,他不至于和一个十来岁的高中女孩玩什么宫斗,他只想……或许不合时宜,但他就是想来看看这个孩子罢了。
在褚襄眼中,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十六岁的少女,以一身冷漠乖张、高高在上的恶意,来掩饰她心里的悲凉。
所以他放柔了声音,温和地说:“我知您心中万般不愿,就这样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那男人在王公贵族里还常被讥笑为粗野的蛮子,但您以为,君上就愿意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都是时代所迫,同病相怜而已。
但王妃显然会错了意,并不领情,依然口中带刺道:“瞧先生这话说得,本宫这场婚事竟然是双方都心不甘情不愿了?那我们如此大费周章,竟是何必呢?”
褚襄便叹了口气:“若您所说的是以情爱为判断标准,所有公爵贵族的婚姻,又有哪一场是恩爱情长、你情我愿了?联姻不过是双方政治势力的联合,这种婚约里,当事人的情爱从来不需考量,上都的帝女尚且如此。”
“是啊,我只是诸侯的女儿,虽封了公主,可是,天衍的帝女尚且和亲,小女子的爱情又有什么重要的。”王妃讽刺地说着,她说这话时,声音里除了满满的恶意,还带了那么些许的哽咽。
……褚襄的心里一片柔软,却无法像对待褚河星那样搂进怀里安慰,只能无奈摇头。
“但君上会善待于您的,您……不要再哭了,我们都没得选的,君上……如今我们面前的战场上,三股势力搅成一团,若没有这场联姻,你我双方各自为战,怕是都难幸免。”褚襄耐心地说,“陈国之所以忽然急于联姻,乃是因为晋国突然从背后袭击,危急关头,不得不为。而我国……也实在是救主心切,我家君上仍被困在城中,并不是有意轻慢于您。”
“所以本宫可以理解为,你在为那位蛮王辩白咯?”女孩说道,“我不愿意出嫁,先生眼力好,一眼就看出来了,现在听你这意思,唐国主也不喜联姻?”
“是的,君上,亦是这场婚姻里的牺牲者。”
女孩回答:“可他会得到他要的天下啊,我呢?从此侍奉一个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的野蛮夫君?”
褚襄轻声劝解道:“君上不会强迫您,您尽可以放心,您在此地衣食无忧,仍旧是您公主的待遇,他绝对不会染指您分毫……而且,我国君上亦没有那些都城里的贵胄所说那样野蛮的,坊间谣传大多都只是谣传而已,君上天人之姿,虽豪迈却从不逞匹夫之勇,更没有您想象的那样粗鄙不堪,那是我所追随的明主,他昔年曾向我说,愿得天下,愿天下二八少女皆能嫁得良人,再不为世道左右、身不由己。或许与您而言,君上他确非良人,但我能向您保证,他绝对不会为难于您。”
“……我明白了……所以从情爱上说,你爱他。”女孩忽然抬起头来,声音变得捉摸不定,“怪不得一路……好吧,原来你才是最惨的那个。”
褚襄:“???”姑娘,你很敏锐,但你这重点是不是错了,咱们不是在劝解你吗?而且我哪里惨了?你脑补成了什么剧本?
谢知微在频道里猖狂大笑,并且,褚襄肯定,他录音了。
褚襄的无言被女孩理解成了某种“有苦说不出”的情绪,于是她声音里的恶意都少了些许,说:“惊讶吗?寻常谋士不会专门跑来和王上刚娶回来的王妃说这许多话吧,这王妃还只是个联姻来的摆设,最多暖个床生个孩子。”
褚襄叹了口气,决定顺着这个姑娘,所以他大大方方承认:“……对,您说得对,我爱他。”
谢知微插嘴:“真感人,好想拿给蓝珏听。”
“哈,那倒是可惜,嫁给他的是我,不是这么爱他的你,从此以后你还得叫我王妃,看我给他生儿育女,名正言顺地和他举案齐眉。”
这话说得明显是要来气褚襄的,但褚襄并不受这个时代思想的局限,所以半点也不想“宫斗”回去,只是最后努力劝慰:“……公主,我很抱歉,您要承受这些世道的不公,这世间女子,遭受了太多苦难,男人图谋天下,牺牲的却是女子的幸福。”
“所以,你是看不起身为女子的我吗?”
……褚襄嘴角一抽,但还算理解,这姑娘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尽管褚襄半点这个意思都没有,但大抵是被压抑太久了,就变得格外敏感了,于是褚襄再次耐下性子,试图解释。
“不,在下只是……”
女孩霍然站起身来,举手制止,并且说:“你同情我。你说你并不看低女人,但其实你很庆幸吧?你可以追随你的王一展宏图,你可以为你爱的男人争夺天下,我作为女子,却只能是这深闺里的牺牲品,是啊,大抵天下女子皆如此宿命,我父王二话不说就将我当做物件随手送出,锦衣玉食?可没人会关心我的心愿,我的意志,我的自由。”
咦?褚襄相当意外——所以,这丫头竟然是个自发追求进步的?那敢情好啊,这种励志小姑娘比深闺怨妇好太多了吧!虽然这孩子有点自说自话的毛病,还把其他人的人设往歪了想,但总体来看,将来或许能送去军校深造深造呢。
没等褚襄说些什么,这位新妇朗声说道:“既然联姻已经达成,盟约既成事实,那我是不是在闺房哭,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所以我能不能出去了?”
褚襄一愣,忙问:“您要去哪儿?”
女孩的身上忽然散发出某种特别的气质,那股气势令褚襄全身绷紧了起来,那是一种血里历练出来的锐利,两名剑客狭路相逢,彼此身上的气场就会自发激起对方的回馈,褚襄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看错了。这姑娘一腔愤懑,觉得天下男人都把女子当做物件,随手归置,那是一种偏见,但褚襄发现自己刚刚也陷入了偏见之中,他以为这时代的贵族联姻女子都是深闺怨妇型的。
现在,女孩一把扯了头上的珠翠,他们四目相对,从彼此眼里看到刀光剑影、狼烟烽火。
她再接下来的动作更让褚襄吃惊,她赤手撕烂了身上华贵的嫁衣,露出衣服下黑色的甲胄与冰冷的长剑。
这番动作太大,门外两个看护着褚襄的赤鸢夺门而入,黑甲长剑的新王妃抬眼便瞧见两名赤红铠甲的赤鸢女将,齐齐愣住了。
片刻后,黑甲的女孩还剑归鞘,大声笑了起来。
“好好好,是我狭隘了。”女孩拍着手道,“坊间传闻唐国让女人进军队,本宫还道了声无耻,以为是充了军妓,却没想到……先生,先前是我唐突,还往勿怪。”她格外认真地道歉,还行了大礼,郑重太过,弄得褚襄有些莫名。
谢知微对比了一下,提醒了褚襄:“这姑娘,怕是不简单,她的声音我这里有存档。”
她再行一礼,却不再是女子礼节,而是军中之礼,她说:
“末将乃是陈国影军统帅江婉如,对,当时拎着你脖子把你勒晕过去的就是我,抓你的也是我……只可惜,我做了那么多,在我父王眼中,我最大的利用价值始终是联姻,以至于我这三百精锐到如今连个正经名号都没有,她们个个骁勇善战,不过因是奴籍或者是宫女出身,到最后我们也仍不被算是正经军队。我本无意叛国,既然我那好父亲将我‘嫁’了过来,不过我先说,当王妃是不可能的,我现在也相信了,以国主和褚先生你,也断然不会继续让我缩在闺房里假装深闺怨妇吧,既如此,那我便可以堂堂正正,为唐国而战了!”
她说话间,门外那些陪嫁的女奴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轻甲,手中握着曾经令南境闻风丧胆的长弓,默默列队整齐,她们摘掉了身上浮夸的陪嫁饰品,仍旧,是一支军容整肃的军队。
“虽然前两天还与国主交手,但宛如一直向往的,便是士为知己者死,从今日起,我与这三百姐妹,便交由先生调度,国主仍在困局之中,要支援何处,还请您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