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574 字 1个月前

城头上,一干人众看着城下面寥寥无几的倭人,不由有些面面相觑。青州左卫连兵带将总计有几千人,就这么些穿着褴褛配备简陋的家伙就敢来犯青州左卫,脑袋被门夹了吗?

方知节嘴里嚼着不知从哪里摸来的草根,低声啐道:“这些个倭人是怎么回事?年年剿月月剿,还越剿越多越剿越猖狂。这下子可好,就这么几个不知从哪块旮旯来的瘪犊子,就敢人模人样地来咱们面前走上一遭!”

戴着抹金十字铃杵顶六瓣明铁盔的指挥使魏勉这时候将将爬上城头,扫视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后怒斥道:“轻视敌人就是找死,你们的兵书都白读了,这些人敢大白天来犯,肯定有所凭仗。吩咐下去,等贼寇近处时再放箭!”

众军士躬身慨然应诺,一排排的弓~弩整齐地架在了城墙射孔处。

那些倭人下马站了一会,大概商量了一下,便三五个一群成纵队向城下慢慢行进。众人从未见过这般胆大的,方知节尤其性急,看见有几个髡头跣足的倭人近了,就迫不及待地命手下放箭。霎时间,一阵闪着寒光的箭雨射向敌阵。

正在此时,让众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就见排在前头的几个倭人大喝一声,抽出身旁的长刀左右一阵劈砍,那箭雨竟然纷纷断成两截,杂乱地铺陈在刚刚下了雪的泥泞地面上。

青州左卫使用的弓箭皆是制式,一水线弦式样的清油大弓及小铁头红箭,弓面阔三指,用上好丝绵寸札,外用四川产的桐油上漆七遍,其力自四十斤至七十斤分为四等,箭尖锐如锥头,数十丈内取人性命如拾草芥。

可是这般强弓利箭连对方衣角边都没挨到,几时起这群倭人的战力如此之强了,简直出人意表。方知节不信邪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侧身抢过一把大弓,拉满之后向那领头倭人射去。

那箭如流星一样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圆弧——

就见那个领头的倭人直身一立,竟将那支快箭一把抓在掌心,左右看了一眼后,哈哈一笑折做两段弃在地上。场上一时静寂如死,随即更多的箭矢又射了出去,结果那箭或是被砍断,或是被接住,竟然没有射伤一个敌酋。有兴高采烈的倭人把断箭捡起来,扭转屁股故意对着众将士左右摇晃,嘴里还叽哩哇啦地乱喝乱唱。

城墙上的众人几时受过这般欺辱,一时间又羞又恨,士气大落面色如土。

裴青把佩刀横在胸前,眼睛微眯着看向前方。心道这伙人虽然不多,但却是青州卫一干将士所遇实力最强之劲敌,在弓箭射程之内竟然不能给敌人重创,简直是匪夷所思。天色渐渐黑了,那些倭人干脆燃起篝火席地而坐,挖洞埋灶做起饭食来,有几个还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地唱起怪腔怪调的歌谣。

敌我两方隔着一堵高高的城墙开始僵持起来,裴青靠着一块硬石慢慢地咀嚼着干硬的面饼,指挥使魏勉已经向周围邻近的各处州县发去了加急警报。从瞭望孔望去,这伙倭人共计五十三人,身材矮小粗壮面目黧黑,可是远观个个神情跋扈嚣张,与朝廷正规军对峙时竟然毫无惧色。

谢素卿一贯细心,此时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道:“刚才有十七个人徒手接下过箭矢,有十六人拿刀劈断箭矢,还有剩余二十余人骑在马上没有动手。但是据我所看,这后面的人实力还要强上一些才是。这里头有个头戴黑色额巾的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每回变换队形时,这人手中的长刀都会有所动作。”

方知节忿忿骂道:“这是哪里来的怪物,以前也跟倭寇拼杀过,那些家伙只敢欺辱百姓,哪回见了咱们不是望风而逃?我可从未见过这般不畏刀箭的家伙!”

也是,在场诸位将士无不是见惯世面的,本来不该如此大惊小怪。近几年来,朝庭为加强海防招揽人才每年都会举办武举,尤其注重文事和策略,但是对武艺的要求仅仅是能马步引弓射中靶子。可是眼前这样个个能手接飞箭的战力惊人的队伍,真是闻所未闻,这样的武艺简直可以在本朝的武举中夺魁了。

裴青皱眉提醒道:“这伙人竟然敢直面犯我青州卫,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从最近的海岸到青州卫少说有百里,却没有听到哪里有受袭的音讯。前面相隔十来里就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这些人竟然没有前去骚扰百姓烧杀掳掠,这与以往倭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

谢素卿深深望了裴青一眼,目中流露出几许激赏。

方知节犹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惊叫道:“是了,我就觉得这般人怎么不一样呢?真是何其怪哉!这些人竟然不是为了财物,却甘冒奇险行走官道所谋定然不小……”

站在后面听了许久的指挥使魏勉看着手下几个朝气蓬勃年轻有为的百户,不禁心头大慰。走上前来仗剑厉声言道:“无论这些人是什么样的目的,我等尽好职责守好城门就是了。要知我们身后就是中原腹地,这道门户守好了,身后的百姓才不会受倭人的祸害,才有希望好好地活着。”

众将领霍然警醒不敢怠慢,连忙齐齐躬身应诺。

67.第六十七章 血战

冬季的青州卫尤其阴冷潮湿, 东海上的冷风没有阻挡地狂飙进腹地,将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魏勉走到城垛口上, 将裴青招至身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此时说这些话等于废话, 可是我不说也不见得你不晓得。咱们卫所的军制历来是军户世袭,军士编制在卫所中屯田保护地方。但是一二十年前, 因为皇室动荡官僚倾轧导致民不聊生田野荒芜, 军户的逃亡已经司空见惯, 大量卫所形同虚设。就连滨海前线的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广东卫所都只剩下十之二三的兵员。”

墙上挂着的马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亮光,这位三品指挥使眉心紧皱下颔紧崩,“当今皇上即位后, 也只能对这些地方整饬之余又大加抚慰,结果更要命的事儿出现了。因为承平已久,将领和士兵的素质都差得惊人, 有的世袭将领连旗帜都弄不清楚,甚多士兵则连火绳枪都不会用。”

魏勉双手重重地击打在厚厚的城垛子上,恨恨慨叹,“前次我和几位卫所的指挥使一同回京述职, 皇上将前线官员的密奏上疏劈头盖脸地摔过来。上疏里痛心疾首地说, 卫所之军士上阵如同儿戏,将无号令兵无纪律,往往隔着敌人老远开完火, 放完箭就算完事, 临阵脱逃杀民报功者数不胜数。”

裴青躬身言道:“所以大人一到青州左卫就大力整饬军务, 上任不过一个月就罢免了两个千户,杖责了三个百户,驱逐了数十个兵卒,又招揽了青州本地的骁勇青壮充实军力。像大人这般少有私心的指挥使多上几个,海防也不至于如此千疮百孔!”

魏勉脸上的阴鸷之色一展,拍了裴青的肩膀哈哈大笑,“那天我去高柳为你提亲时,还在你老丈人的面前百般遮掩。说你不擅言辞最是个寡言之人,乃是天然本性所致。今儿难得听沉肃如你说出这份赞许人的话语,更何况你这赞许之人还是我呢,真真难得!”

谢素卿远远地看着那两人在大战之前言笑俨然,颇有些艳羡道:“没想到裴百户甚得指挥使大人的器重啊!”

正坐在地上啃着冷馒头的方知节不以为意地抬头望了一眼,与荣共焉地道:“那是,这小子从十来岁起就跟着魏大人辗转各地任职。魏大人也看重他,走至哪里都带着他,算是心腹当中的铁杆心腹了,我听说大人还差点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了呢!”

方知节让冷馒头噎得直抻脖颈,抓了牛皮水壶狠狠灌了几口后才笑道:“我俩都要往三十岁上靠了,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正六品的百户了,人又长得清俊,生来就是叫旁人嫉妒的。好了好了,莫在这儿拈酸吃醋眼气他了,那些倭人好像又要开始进攻了!”

谢素卿一回头,就见原先在空地上盘踞而坐的倭人全部重新集结,不一会儿工夫就分作数个小队像虫蚁一般从各个方向蜿蜒前行。远远望去,这些倭人分工合作井然有序,一个小队里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抵御,有人负责队伍间合作协调,不一会工夫竟然攻至城墙之下了。

裴青盔甲上尽是尘土,脸颊上还挂了长长一道血痕,衬得他眉梢眼角都是锋利的煞气。

他没想到今日竟然是一场恶战,就有些后悔太过托大,没有将用得顺手的长~枪带出来。青州卫所的城墙有些修得不尽人意,此时被那些眼睛毒辣的倭人发现了,就顺着兵力分布薄弱的地方缓慢地向上进攻。虽然射伤了几个,但是更多的敌寇已经从缺口处攀爬了上来。

凑近了看,就见得那些倭人肌肉贲张虬髯乱发,脸上胡乱地用些靛蓝朱红墨彩涂绘了,嘴里还不住地嗷嗷怪叫,神情凄厉嚣张个个如同夜叉山鬼。官兵里头已经有人开始怯懦恐慌了,射出去的箭矢一个比一个绵软无力。

侧后方忽然有躁动,裴青猛地一回头,就跟一个凶神恶煞的倭人碰了个脸对脸。

那人大冬天里却半袒露着胸膛,满头黑发纠结,身材矮壮健硕,挥着一把长约四尺的锋利长刀迎面劈来。任是裴青闪避及时,也被刀锋划破了右臂上的棉甲,一时间暗色的鲜血迅速地渗了出来。

俗语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而强锋芒毕露,短而诡异暗藏杀机。一寸长一寸强是指手持的兵器越长,攻击范围就越广,攻击威力也大。一寸短一寸险是说手中的兵器越短小,就必须越接近对方才能进行攻击,打斗时行动更快速,需要承受更大的风险。

那矮壮倭人将长刀使得大开大合,浑不在意将身上大部分的皮肉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裴青也将雁翎刀使得上下翻飞,接连划伤了那人的胸口、右腿。不想却未尽寸功,与其长刀相接时被震得手臂发麻。那人却依旧勇猛无畏势不可挡,紧接着一个回旋侧劈,就将裴青的青紵丝黄铜平顶丁钉齐腰甲又齐齐削下一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倭人的体格如此之好,再拼下去只怕要吃大亏。裴青吐了一口血沫子,拼着危险不顾,瞅个空干脆一个揉身而上挨近那倭人的身子,反手一刀刺向对方的右腹。

那人一时不防,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刃尖竟然大半没入血肉当中。那倭人后退了几步,一双猩红大眼圆睁,左手一使力竟将雁翎刀抽了出来扔至地上。不过几个呼吸的停歇,就又一次拿起长刀冲了上来,这份生猛和武勇简直令人慨叹。

裴青手中已经没了雁翎刀,生死攸关之际不敢再迟疑下去。趁对方受伤身子笨拙转向不便的时机,一个侧翻滚至那人的身后,一把黝黑的匕首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对方的后心窝。那具粗壮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肉体与石板相击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下惊动了敌方阵营,只听那边一阵哗然躁动。长久交道下来,裴青也粗通倭语。那些倭人乱糟糟地大喊,大意是说“阿只拔都让汉人杀了,阿只拔都让汉人杀了,快去禀告大头领!”

看来,这死在自己手上的倭人名字叫做阿只拔都。阿只是高丽语,意为幼儿,拔都是蒙古语,意为勇敢无敌的武士。裴青半靠在城墙上喘气,手脚酸软地想着这倭人就是蛮夷,连名字都是乱起乱叫,

军士们见裴百户不过几息的工夫,只身就立毙了一名骁勇的倭寇,士气终于有所激增。此时也不是讲究敌寡我众恃强凌弱的时候,三五个同时出手,或刀或枪或箭或盾,终于把爬上城墙的敌寇全部赶了下去,竟然还留下了几具单衣薄衫的倭人尸体。

敌阵当中忽然传来几声小锣的敲击声,正在进攻的倭人立刻停止行动,用一种与身材极不相符的迅捷飞快后退,并在空地上重新集结。

裴青站在高处,就见一个骑在马上头戴黑色额巾的人远远地望了过来。即便相隔甚远,也感受得到对方眼中的那股暴戾和阴煞。他不由挑眉一笑,看来,死去的阿只拔都应该是对方阵营当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