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471 字 1个月前

曾闵秀捂着嘴连连笑着,趴在桌上一股脑将那些金银宝石收了,宽了外裳扯过被子装作无力半蒙了头。

周大夫进来就见烛火昏暗,纱帐低垂。伸在帐外的一截手臂圆润如同藕节,忙收敛心神不敢再看。他在老家本是一个医治牛羊的郎中,逢了天灾人祸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奔波到了岛上想要立脚。岛上牛马本就少,周大夫就壮着胆子说自己是治人的良医。

大概是岛上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命也生得极贱,遇着风寒头痛之类的倒叫他胡乱开方子治好了几个人。久而久之,口语相传之下竟然能跟那个专治外伤的杨大夫分庭抗礼,周大夫就觉自己的医术大有精进。

在那段雪臂上按了半刻,半瘦的老头捋着胡须道:“太太这是受了大惊吓,大惊则气机紊乱气血失调,使心无所倚神无所归,导致心神不安。惊则气乱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

看见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听得仔细,周大夫心里越发得意卖弄。他来之前早就打听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当家在岛上一向作威作福,陡然来一个美貌妇人他心里还不像猫抓似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妇人被那粗鲁酒汉胁迫威逼,听说挣扎间还见了血,幸得有人听见动静才脱了身,这不是受了惊吓又是什么?

”我先开三副柏子养心汤,这是调理气血的。若是喝下后太太依旧心火偏亢心烦神乱惊悸怔忡,失眠多梦舌红脉数者,就要再加一道朱砂安神汤。“周大夫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又要了笔墨细细开了方子。

徐直送了大夫后站在廊下吩咐人去抓药,明早在灶下煎好再送来。回来时就见女人正拿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清洗手臂,不由笑道:“这岛上女人少,你到了这里可不就像荤腥掉进了吃素和尚的汤锅里,人人都想要尝一口,即便尝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曾闵秀听着心里就是一阵火,冷笑道:“难不成日后我在岛上行走,还要自残黥面不成?”

徐直上前扯住她,“生气了?且放宽心,等我在岛上立住脚,你在岛上横着走都没人管你。只是在这之前,你还需忍忍。像今日多有凶险,若非你抢先将叶麻子放倒,恐怕就要吃大亏了!”

曾闵秀一愣,扭头看向男人道:“先前你不是说拿笔银子就走吗?怎么这会子又改主意想留下来了?”

徐直坐在桌旁,斟酌了一会才道:“你也看见了,如同邓南、叶麻子之流都可以在岛上占一席之地。我自忖才干见识比他们还是要强一些,既然这样放着现成的锅碗不端,干嘛还要费力不讨好的另起炉灶?”

转身复又牵了女人的手笑道:“毋须担心,从远离故土踏上这方海面时,我就想过定要给你个好日子。我早已打听过,这十来年海上各方的势力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多半还是当年的那些老人儿。幸好我从没有断过这边的消息,想来那些人也都还记得我,行起事来应该还会给我几分薄面!”

曾闵秀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抠着桌面上的苏绣巾布花纹道:“我知道你素来有大志,只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你行事向来张扬,暗地里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虽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可是昔日对你有仇怨的难免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徐直呵呵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年,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跟这些人打了十年的交道,看着这些海盗头子斗来斗去,打了又合,合了又打,今天的朋友明天兴许就是背后插肋的敌人。打完了抢完了就各守各的摊子,要是个个都端着身价脸面,不如趁早降了朝廷回家种地抱孩子!“

曾闵秀心下叹气,也知道让这样心气高的男人真的回家种地抱孩子,无异于要他的命,只得无奈道:“看来我这个海盗婆子不当也得当了,多少我与你共进退就是!”

男人听闻大喜,一把搂住她低声道:“且等着吧,大当家行事向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处事向来以和为贵,可是世事往往难料,我冷眼看着这几个当家面和心不和,肚子里都在打小官司。今日为着叶麻子无礼与你之事,定会有个说头,指不定我这个赤屿岛的五当家就要着落在此事上。”

曾闵秀自上岛以来,生怕别人看轻自己丢了男人的脸面,处处谨言慎行不敢在外人面前随意玩笑。听见这般轻浮的话语不由一阵娇嗔,举起粉拳便是一顿暴锤,两人胡闹之下她也就忘了向男人提起先前的疑惑。

昨天看见的到底是不是傅家姑娘呢?又像又不像。

彼时在广州时,曾氏姐妹可是受了傅家人的大恩惠,若不是这家人伸出援手收留她,曾闵秀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屈辱,院子里的老鸨子为了银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结果至为可笑的是她们却恩将仇报将恩人的财物席卷而逃,虽然是情非得已事出无奈,可是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面如火烧。

在那座两进小院里,曾闵秀过了平生最安宁的日子。傅家姑娘常常提着吃食跟着曾姑姑过来看她们,眼里从来没有半点轻视嫌弃。一别经年,当年说话干脆行事爽朗的小姑娘大概也长大了。说起来,当年她还带着淮秀跟傅姑娘在葡萄架下抓过羊拐呢!

可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傅家姑娘怎么会到这个人憎鬼厌的地方来呢?书上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古时鲁国人有若长得非常像圣贤孔子,当孔子去世之后,弟子们思念老师,就把有若当成老师一样对待。定是自己看错人了,更何况昨个晃眼间看见的人身上的衣着打扮好似男子!

等女人睡熟了,徐直才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他扭转头就着烛火看向身边人,就见曾闵秀双眉紧蹙,眼下依稀有几分青黛色,心知这女人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终究让昨日的事吓着了。徐直双拳紧握,叶麻子算你命大,终有一天要让你死无全尸方消我心头之恨。

正在暗忖之时,就听窗下忽忽传来几声指尖的细敲。

徐直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小心起身后快步走至窗前,支开高丽纸糊就的隔扇,就见窗台上放着一只纸张折成的方胜。月夜下小院静寂如水,树影婆娑间只见不远处的木门轻晃。将方胜打开凑近烛火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直微微一笑,捻着纸条在烛火上烧了,纸上的墨迹忽地升腾起一股青烟,随着火苗燃起后慢慢幻化消失。复又上塌时,大概是身上深夜的凉意有些扰人,女人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何事?”

徐直将被角重新掖好,轻描淡写地低声答道:“无事!”

148.第一四八章 阴诡

赤屿岛西尽头的小宅子里, 正在收拾杂物的荔枝看着傅百善和宽叔面色沉重地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赶忙上前问道:“怎么这样一副样子, 想是碰到了什么难事?”

傅百善抓过桌上的茶壶,先给宽叔到了一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几口喝干了才道:“今个我跟着宽叔扮作杂役混到那边厨房里去帮忙, 结果远远地看见了一件稀奇事, 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宽叔摸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嘿嘿笑道:“就是你们前晚上说的那个什么曾香姑如今叫曾闵秀的, 看着柔柔弱弱的人,做的事情倒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大当家毛东烈请徐直喝酒,一伙人喝得那叫一个高兴,称兄道弟的真是相见恨晚。酒过三巡曾闵秀喝多了内急就说要到外面吹吹风, 三当家叶麻子一脸的猴急样好似惦记得不行, 趁人不注意就悄悄起身跟在了后面。”

说到这里宽叔猛然记起面前都还是未嫁人的姑娘家,就有些不好意思往深里讲。荔枝听书听到一半心里好奇得不行, 连连出语追问。

傅百善在船上时见惯了水手们插科打诨乱说一气,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忌讳, 莞尔一笑接口道:“那叶麻子也是色胆包天, 一路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就在随时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出言调戏。那曾闵秀迷迷瞪瞪地好似喝醉了一般半点不推拒, 由着那人轻薄无礼。”

傅百善有些玩味地微眯了眼睛, “便是个寻常不认得的女子也不能眼看着受人欺辱, 更何况还是认得到的人。我和宽叔跟出来后躲在院墙外面, 正在准备出手时,借着廊下的灯光就见曾闵秀转身就变了脸,拿了头上的银簪一下子就将叶麻子伸过来的右手掌刺了个洞穿!”

听得荔枝一声惊呼,宽叔探着脖子咂嘴道:“我们在外头看得真切,那簪子上多半涂有麻药。反正寒光一显,叶麻子这么一个生猛的汉子顷刻间就倒在地上不动弹了,我和珍哥立刻掩藏身形不敢再动弹。”

宽叔啧啧感叹,“曾闵秀见人没动静了,上前就给了叶麻子几脚,三扒两抓就将叶麻子身上的贵重之物洗劫得干干净净。又将身上的裙子弄脏袖子扯裂,收拾得妥妥当当之后才放声大叫。等屋子里喝酒的人出来看见她那副模样后,都以为是叶麻子孟浪让她吃了大亏!”

宽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进来,瞪了自家男人一记没好气地道:“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肯定是惯常做这种偷蒙拐骗的事情。日后莫带姑娘去这些危险的地界,若是让人发现了有个意外露了行藏,看你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

宽叔就缩了缩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一身素衣沉静喝着热汤的女郎,心想这也是个利害角色。

傅家也算是富贵人家,可这半大少女身上全无半点闺阁的娇气文弱,遇事沉着冷静出手果断干脆。这些日子以来,面对那些说话百无禁忌的船上水手码头力夫,这姑娘竟然也能放下身段跟人家打成一片,真是奇哉怪哉!

若是个小子就好了,到时候自己肯定把一身的本事都交给他。想到这里宽叔胸中不由一愣,不知怎么忽地回想起在海船之上这姑娘跟着水手学打活结。

海上水手们打的结,经得起风吹日晒水泡,长久稳固易结易解不易开,号称绳子断了绳结都不会开。有好多次他都看见傅百善拿着粗粗的缆绳,一个人坐在甲板背风处练习指法,直到后来打出来的绳结又干净又利落,连海船上的船头都夸赞其好学用心。

上岛之后傅百善就跟他四处游走侦听消息,从来没有听她叫苦叫累。很多时候宽叔都忘了这其实是个才及笄的姑娘家,过去的十五年时间里都是在母亲跟前学规矩学绣花的女孩子。此次为了寻找老父说走就走,出了房门后就改换男装出没于波涛诡谲的东海,这份毅力和胆色岂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今天为着探听赤屿岛的几个当家说些什么,先是在恶臭的水沟旁静等许久。好不容易混入人声鼎沸的厨房后,又在一群粗俗不堪的帮佣妇人里蹲着洗了大半天的海物。最后,这姑娘跟着他在夜晚的寒风里,在只有腰宽的两堵院墙内硬是屏息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等人散尽了才敢活动一下身子骨。单单就这份隐忍工夫,这也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等夜深人静老两口躺在床上时,宽叔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先时我只以为这姑娘胆儿大,如今我怎么老觉着这姑娘还很有些地方与众不同啊!”

宽婶嗤笑道:“我们一直待在京城少见这位大小姐,太太在青州安了家我俩才过来。我听府里那些从广州一起跟来的老人儿说,这姑娘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样。小小年岁就力大无比,不但素习弓马行事更是稳当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