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3378 字 1个月前

那三千死士,除却一小部分编排入禁军,其余仍为成家部曲。西北边关父亲旧部虽多,可如今父亲不在了,几位伯叔,患病的患病,年迈的年迈,多回石头城颐养天年,外头一时无人掌军权,这亦是成去非的隐忧,此事的筹划也得尽快提上日程才是。

“弟自当尽力,请兄长勿念。”成去远目光追随着他,压低了声音。

成去非驻足而立,仰面望着那虚无的一片漆烟:“你到底是宽厚怀仁,宽厚怀仁没什么不对,但带兵最要紧的便是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父亲为雍凉刺史的时候,军机制度不可谓不冷酷无情,可为何父亲仍深得众人爱戴?”

这些无须兄长言明,成去远自然清楚,父亲为刺史时,对下属严苛到极致,可也关心到极致,同后来归政庙堂雍容的处事风度是大有不同的。此刻兄长骤然提及,成去远这才越发体会到父亲那厉害的手段来。

“你得回西北,”成去非两道清寒眼光射来,“在这之前,我要你务必重整武卫营,训练精良骑兵,以备边关之需。”

成去远闻言颇为愕然,却也很快领略到兄长的意图,只听成去非又徐徐道:“韦少连可好好栽培,勇敢粗豪他不缺,少的是清晰的头脑,至于杨定一类,有巧用,你自己看着挑,禁军里头给我留下路昱即可。”

“记住,刀剑矢石之中立下的汗马功劳,绝不只是血气之勇而已,你还有得学,趁着周将军身子朗健,你尚有师可尊。”

西北边关可用将才,待周将军这一代人老去,便要青黄不接,出现断层,未雨绸缪,刻不容缓。

“兄长,”成去远眸中忽一亮,“赵器先前从西北带来的那少年人,精于制作行军器械,自可为我用。”

那少年自入府以来,便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活着,此刻被提及,成去非目如泼墨:“我自然清楚他可用,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用,怕是要花点心思。”

说着脑中忽闪过一人来,又念及王朗所言,大略有了方向。

“世家子弟难选,大可换一种思路,乡下多的是淳朴好青年……”成去非刚提议,就见一家仆顶着一身的薄雪,冲两人欠身行了礼:

“大公子,二公子,公主一行人马上就进乌衣巷了。”

成去远已听说殿下准备舍身寺庙的事情,整个江左早传了遍,兄长特意请旨天子,由天子下急诏,命殿下速离庐山,倘不回,便拿僧人问罪,殿下这才启程归来。

不想行程这般紧凑,仔细算,这一路应遭了风雪,成去远不由看了看兄长神色,倒还算澹然,试探问道:“弟这就去喊璨儿,一同恭迎殿下。”

成去非眸中一暗,默然颔首,又吩咐家仆:“去木叶阁告知贺姑娘。”

说着先行一步,往门口去了。

不觉间,雪密密地下来,朔风渐起,头顶彤云密布,府前那两只灯笼依旧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摇曳着。

很快,答答的马蹄声渐次近了,成去远几人也一并到场,琬宁丝毫不敢去看成去非,只紧紧裹着大氅,安静立在一侧,半个身子沉在黯淡的光线里。

成去非的目光无意掠过她,即便看不清神情,可也想象得出,她总归一副欲语还羞的娇滴滴模样,此刻裹在那一团毛绒中,更像一朵半开的无力蔷薇。

驻立在这凄冷雪夜间,同那瓶中插枝般,真得几分楚楚风致了。

便是这点入眼的风致,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他当夜几乎想要弄死她的心了。

待府前浩荡停了一辆辆车驾,成去非大致扫了一眼,面上满是漠然,亲自上前帮公主打了帘子,只见一张冷凝着的明丽脸面露了出来,那眉眼仿佛都似胶住了。

殿下仍是连大氅都不曾上身,胸前襟上刺着几枝遒劲老梅,花与落雪一色,映着这张脸,更是冷俏得让人窒息。

众人皆敛衣见了礼,成去非给众人丢了个眼色:“先回吧。”

等这些人散了,成去非也不近身,惯有的疏离平静:“殿下车马劳顿,一路辛苦,就让臣今夜来为殿下解乏。”

第86章

明芷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看一本书,一朵花, 一棵树,仿佛她看世间万物都是这么个眼神, 空洞, 冷漠,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嫌恶与怜悯, 任谁也弄不清这位长公主的心思到底为何。

两人并肩而行, 成去非解掉大氅, 披到她身上,明芷并未拒绝, 不过两人再无话可说,直到进了樵风园,成去非看那烛火亮着,一片宁静的昏黄透出来, 在这风雪里,自带几分暖意。

暖阁里放着浴桶, 白茫茫的蒸汽缭绕而上,婢子们见两人进来, 忙不迭低首行礼,见成去非也不说出去,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胆子稍稍大些的,红着脸小声问道:

“大公子,殿下,可还需要奴婢们伺候?”

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几人会意鱼贯而出,屏风上搭着换洗衣裳,手巾则挂在浴桶边,明芷似是嘲弄地望着那团团水汽:

“这就是尚书令的解乏之道?要亲自为我沐浴?”

“殿下有所希冀么?”

成去非慢慢挽了衣袖,伸手扯过雪白的手巾,见明芷绕过了屏风,烛影映着她解衣的动作,清冷的声音也跟着水一样淌出来: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说着换好干净衣裳自屏风后而出,面无表情瞧着他:“我无任何希冀,尚书令莫要误我。”

美人之冷,夺人心魄,她仍是少女的身姿,却只空欠涅槃,成去非低首拿那手巾沾了水拧干,顺势净手,明芷一动不动看着他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才听他开口:

“殿下看这水,还能沐浴么?”

言罢把手巾随手丢进浴桶之中,抬首望着她:“人世的愚痴爱执,在殿下看来,正如这浊流,殿下一心要撑好那智慧的法船,渡浊流,入三摩地,不是臣这种俗人能抵达的。”

“佛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躯,形躯必然消逝,是无常,法身却永恒,不生不灭。看到形躯的殿下,未必去了庐山就能见佛,依循佛陀的教诲,即是见佛,这个道理殿下应比我清楚。”

他伫立于眼前,不再是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尚书令,仿佛路遇的得道僧人,不可预期,全凭那一刹的偶然。

明芷原不知他竟也熟知佛理,此刻,就连这寻常浴桶,都被他信手拈来阐义,听得她无话可驳,亦无需反驳。

“佛教导众生不要起贪嗔,饮食不过是为资养色身,如蜜蜂在花上采蜜,但取其味,不损食香。”他循循说着,淡然如许,“依臣看,殿下的六根仍在追逐六尘,离清净自活的境界,行之弥远。”

后续的转折来得突兀,他意在挖坑给她跳,明芷到底是聪慧,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成去非这才近了两步,注视着她满月一般皎洁的额头,微微一笑:“殿下是天家之女,一举一动,皆成天下典范,当然,殿下对这些不以为然,无心理会,臣清楚,臣也不会拿这个来让殿下烦心。”

“俗世的规矩,殿下不屑,可殿下一心想要求的佛,却对俗世索求无度,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样都不干净,他们降服住自己的心了么?寺院产业遍布江左,堪比世家,而僧人喜好结交贵人,殿下于他们,可谓贵中之贵了,殿下也该好好思量,到底是去见佛,还是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