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3216 字 1个月前

他和吴冷西两人下榻处在成府的一处小庄园内,这是成府名下除乌衣巷外唯一的宅子。位置偏幽,占地不大,因有些年份,又不曾正经修葺,看上去倒有几分落败。谁人又能相信这是乌衣巷成家的宅子呢?

刚用完早饭,吴冷西正置茶水,只觉人影一晃,抬眼时成去非已到门前,竟无小厮通报。

两人目光交错一刹,吴冷西早敛衣郑重行了礼:“大公子。”

身后赵器不禁好奇,多看了几眼眼前人,吴冷西是书生模样,眉长目秀,身上打扮素朴至极,却自有俊逸之气,一看便知不俗。

“子炽,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一转,一提步上了台阶,里头木涯已听见声响,缓缓抬起了目光。

初升的阳光恰巧打进窗格一缕,赵器难掩惊愕,眼前这人两鬓花白,一脸倦容,唯独那双眼睛仍是明亮的,像是春日里的湖水。这模样,倒像是村中那些面善的野夫。

“一别经年,去非拜见兄长。”成去非敛了方才那点笑意,作揖深深拜了下去。木涯笑了笑,一把扶住他:“伯渊……”

木涯的嗓音柔和谦逊,略带沙哑,似乎裹着说不尽的寒苦风霜。

待几人一一落了座,成去非暗中惊叹兄长面上沧桑,便不忙着问过往,而是直言其事:

“兄长性情澹泊,去非本不该叨扰,无奈我唯师哥可信任。我意欲举荐兄长为律博士,兼修新律,师哥可否愿意助我?”

律学要针对京畿百官,木涯半垂着眼帘,面上始终有几分笑意,赵器看他这般温良忠厚模样,做崇文馆的老师倒合适,但律学岂是常人能震得住的?

“你想重订律法?”木涯轻语,成去非一直注视着他,目中自有深意:“先人之法不是金科玉条,眼下禁网疏阔,自然不能率由旧章,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尔。我意欲废八议官当,刚健中正,清明吏治。”

他的话意挑得清楚,吴冷西不由抬首望向两人。

“我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是你的意思,我自当全力以赴。”木涯好半日才答道,微微抬眉笑看着他:“伯渊,老师看你看得精准啊!”

“师者自然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君父却不宜下车泣罪,我亦不能愦愦不明,行事不谨。”成去非同木涯对上目光,叉开话,“师哥厚爱去非,”又看了一眼他身上旧衣,“建康多风尘,再干净的雪白衣裳恐怕也要化作一身缁衣了,有劳师哥。”

两人对视一番,一切尽在不言中,好半晌,成去非才看向吴冷西:“子炽,你来得正好,廷尉署还空着要职,眼下就有案子,你能不能查?”

话分外轻巧,好似问的不过寻常琐事。

成去非丢了眼色给赵器,赵器便一五一十把石头城官仓失窃一案细细说了,坐中寂寂,等赵器说完,吴冷西已听出话外之音,他人虽不常住建康,建康的事情他却绝不陌生。

江左豪族林立,案子一旦牵扯到他们,尤其是高门士族,那是铁定查不下去的。

“我如查清,大公子您要怎么办?”吴冷西问的直白,赵器愕然地望了望他,心底暗叹:同门之谊果真不一样,大公子来了就单刀直入,一点不见生分,这吴公子问的也是直指要害……

成去非低笑两声:“你只要查得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冷西愿追随两位兄长。”吴冷西看着两人说道,忽对成去非微微一笑:“大公子说廷尉署空着要职?我了无根基,朝臣们会不会非议您?”

成去非端坐如松,目光沉沉,只道:“我便是你的根基,此事唯任人独亲而已。”

平静的语调下,是肃杀的寒意,外头春光盎然,吴冷西却觉眼前已漫上了一层秋霜。

“稍后,我会遣人送你去廷尉署。”成去非像是想起了什么,“几年前,你曾短暂致仕,也是在做刑狱之事,缘何骤然辞官,就此隐居山野?”

吴冷西眼中迅速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只淡笑回话:“既作过往,如今只要两位兄长在,冷西不会再离开。”

成去非便不再相问,几人说了数个时辰的话,仿佛不过故人寻常小聚,并无多少稀奇处。赵器在一侧立着,心思一时在眼前,一时在会稽,亦生岁月流水空逝去之慨,目光便又落到了成去非身上。

等事了拜别出门,成去非便吩咐赵器:“把郑重找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八议:议故、议亲、议能、议贤、议功、议贵等八项,这八类人物犯罪,不走一般司法程序,只能由皇帝在其指定官员议定后进行裁决,最终结果往往是宽宥甚至赦免,世家大族借此以避律法。

官当:用官品爵级来抵赎刑罚。

第102章

春深见尾, 日头一下毒起来,枝头的知了上来就没完没了地叫,石启容易犯困,大喇喇躺在平板车上脱了葛衫往脸上一盖, 打起盹来。

牛车一摇三晃,这条道不好走, 遮面的葛衫渐渐滑落一旁去了, 石启只觉面上一热,一惊而起, 眯眼看了看四下, 并无异样, 那赶车的家仆嘴里正哼着走了调的小曲,快活得很。

石启下意识朝额间抹了一把, 只觉黏黏热热一手,低首瞧了,原是一滩鸟屎,石启暗暗骂了几句, 顺手往车横木上几下蹭干净了。这泡鸟屎,虽拉了他一脸, 困意却就此全无,放眼朝田间望去, 只见农人们正低头插秧,走着十字步伐,左手出, 右手插,一撮一撮十分麻溜,眼下也算正是布谷催更,劳燕护耕的时令,他一个挺身,径直从牛车上蹦了下来,前头家仆只觉后头一轻,回首就瞧见自家大人早气定神闲在浓荫底下撑起了腰,略略踱着步子。

眼前阡陌交错,绿莹莹的秧苗不见边际,看得人心旷神怡。

这差事不好干,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得很,不过倒也无谓,他素来没什么好名声,那些虚名他亦懒得驳,懒得挣。当初收到成去非的亲笔书函后,他便找人给自己打了口薄皮棺材,横竖不过一个土馒头的事。

那边主薄李统已瞧见他身形,忙忙赶过来,却见他仍敞着个怀,便笑道:“大人这也太随性了。”

石启哼哼两声,听那家仆唱曲唱上了瘾,仍不住嘴,实在不忍卒听,斥骂了一句:“阿三,你也听听你那破锣嗓子,调子走得这老牛可能给你拉得回来?!”

家仆讪着个脸,终识相闭了嘴,心底却打起腹稿来:小人还怕大人你剥人皮哩!不唱就不唱!

这边石启正要问眼前这块地丈量了没有,定睛一看,却见十来个人跑过来。领头的手里挥着一杆耙子便砸到了为首的里吏头上,那人便一下子栽进了地里。

府衙这些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断喝一声“反了你们”捋了袖子就上,两下里斗成一团。双方本不相上下,却见后面又跟着跑出些人来,手里照样操持着器械,目露凶光,怕是来助阵的,眼前这亏吃不得,官差们瞧见李统在这边站着,便往他们这里奔过来。

李统是白面书生,见底下人竟被这些农家子驱赶至此,不免上火,一张脸涨得通红,再看石启早一个大步上前,拦住奔来的一个,蹭地拔了他的刀,拎着直迎而上,冷笑看着这群情汹涌的十几个壮汉:

“怎么,这是要造官府的反?!”

说着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道:“你们可不是平头百姓的样子。”

领头的这个,也是一声冷笑:“这里是傅氏的田产,官府前一阵早来丈量过了,今日又说来查人数,把傅家当什么了?当傅家朝中无人?”

这边里吏正欲辩白,被石启扬手拦下,只拎刀围着他绕了两圈,瞅得人头皮发麻,方长“哦”一声:“原来是傅家的田,我知道傅家上头有人,会稽内史沈大人是吧?再往上呢?对了,朝廷里御史中丞大人也姓沈,还有呢?乌衣巷成家同沈家有姻亲之由,乌衣巷,啧啧,那可就了不得了啊!”

领头这个见石启阴阳怪气,虽也素闻他好用刑法,是个猛厉之人,却仍不把他这县令放在眼中,只牢记主人的话,遂道:“石大人知道便好,傅家已给足了面子,查也查了,记也记了,事情可不要做绝。傅家知道石大人同乌衣巷成家有些交情,不过,大人就只甘心当成家的一条咬人的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