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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3136 字 1个月前

“解铃还须系铃人,今上大可把这事交给尚书令。”

英奴哼哼一笑:“阿公倒了解尚书令,他这个人向来能屈能伸,就说钟山一事,即便阿公你在宫中几十载,什么人没见识过,能猜得准成去非行事吗?在阿公面前,朕说句真心话,尚书令于朕,好了,那就是君臣千古美谈,他有多少能耐,朕也不瞎,可坏了,就难保他不是第二个大将军!”

天子眼中忽露一丝说不清的乖戾,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满地碎片上,定定看了半日,黄裳则心惊乱跳,一时默然垂首,许久,才轻声道:

“老奴以为,今上不应疑心尚书令,尤其当下。”

英奴一哂:“阿公指的什么,朕清楚,就是他想做大将军,不要说朕,其他人答不答应,且另当别论,朕倒不怕他有这个心。”说着,想了想,像是说给黄裳,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古人有言,一傅众咻,终归无效,朕知道他的难处,他既是为国,朕自然也得做做明君的样子,能助他的,自当助他。”

黄裳听得五味杂陈,默默颔首,却见英奴忽又一笑:“就依阿公所言罢。”

第138章

酉时已过,早到了散衙的时候, 台阁里众人向来都是以尚书令为准, 他不言走人, 自是谁人也不敢先行。

黄裳携表奉旨来台阁时,晚照正好,只需稍稍抬目,便可见层台高耸,檐牙如飞, 此刻因染西天彩霞, 一派流光错彩,倒让人恍生“日月丽于天, 江河丽于地”的盛世之感, 然黄裳亦知不过是一时错觉,既清楚是错觉,脚底步伐便加紧了几分。

台阁几位尚书郎先看见的他,心下诧异,他是太后近侍,怎在此刻来了这里?也因他是太后近侍缘故, 又在内宫颇有声望, 等他见礼, 便也虚虚回应一下,黄裳径直来到成去非跟前,声音不高不低,恰可让四方皆闻:

“老奴奉上意而来, 有几句话要带给尚书令。”

成去非闻言敛衣起身,黄裳等他礼毕,方略一躬身引示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便出了台阁,并没走远,只立在廊下说话。黄裳把那奏表双手递还:“史青不肯应征,今上震怒,还请尚书令大人前往规劝。”这一事,想必也在成去非所料,果不其然,成去非面上无甚表情,只道:“臣遵旨。”

话已说尽,黄裳见了礼,垂眸的刹那,忽低语一句:“信而见疑,大公子要留心。”说罢复又抬首笑道:“不敢叨扰尚书令大人,奴仆还得回东堂复命。”

成去非默而无言,只深深看他一眼,略略点了点头。

待黄裳走远,消失在视线尽头,成去非立了半晌,一时觉得霜风凄紧,他本不是畏寒之人,此刻竟是千真万确捕捉到那份凉意了。

赶在宫门落锁前,台阁这些人终于忙完今日之事,如今台阁理事,竭力遵行尚书令“今日事,今日毕”的示下,就是留宿台阁,竟也是常事了。

成去非回府的第一事,仍是去探望琬宁,木叶阁已照他吩咐围出暖阁来,外头起风,低低呜咽,暖阁中不知何时搬来几盆菊花前来映景,琬宁精神渐复,此刻正倚在榻边,看四儿专心捣鼓那安石榴。

时令已不觉快到重阳,成去非是看到花才想起的,俯身折了朵菊,拈在手掌间,悄声进了内室,她俩人见他进来,忙都起身见礼,成去非其实本无多少兴致,不过勉为其难,不想每日来探望只寥寥数语,让她失望,遂执手仍往榻上坐了,随之把那花簪她耳后:

“重阳那日,我还不知人在何处,你又病体初愈,怕登高难行,我只好借花献佛,聊表心意,望得佳人欢心。”

他说得心不在焉,琬宁亦觉不像他素日习惯,可看他神情,又始终无法窥探一二,只能轻声问:

“大公子是刚从宫中回来?”

成去非应了声,瞥见那剥到一半的安石榴,正咧着红似宝石的晶莹果肉,便顺势拿过来,一点点继续剥起来,琬宁见状,起身把那白瓷碗给放到一侧,又搬来胡床:“您坐这里更舒服些。”

“您不必日日都来,”琬宁边说,边把那不时滚落的榴米给拾到碗里去,“我已大安,您每日政事缠身,本就辛劳一整日,再来看我,我过意不去。”

“怎么,这么快就看厌了,”成去非一笑,“人心真是古怪,我不来,你怕是要怨我,我来了,你还是要怨我。”

琬宁咬了咬唇,红脸道:“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忙换了话题,“我前几日病着,也无心想他事,现在忽想到当夜大风,听说海水灌了石头城,百姓可还安好?”

言毕只觉自己问的尽是废话,他出去大半夜,回来那个样子,百姓能安好到哪里去?

“阮姑娘果真是不辱家风,”成去非抬眼望她,“先是关怀夫君,再则忧心黎民,按部就班,总归出不了什么差错,你很会说话。”

明明就是他想的多,往她身上牵强附会,琬宁小声辩解道:“我无意说说,大公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成去非不由失笑:“我说你什么了,你反倒给我扣罪名,听不出我是在夸你?”

琬宁见他神情渐作放松之态,遂掩了口葫芦轻笑:“不知何人能入大公子的眼,才好得一句真心夸赞,总之我是不能的。”

“我不是说过么?你就入我的眼,这是有意提醒我再说一回,还是真忘了?”成去非听她一反常态在自己跟前竟“放肆”起来,便略带微讽瞧着她。

琬宁却“腾”地红了脸,那片绯云迅速朝四下散去,看得成去非也纳罕,眉头一皱:“你这个人,也太易脸红了些,我想想,像什么好,”说着真用心思索了片刻,方继续道,“大约像一只醉螃蟹。”

这话一出,琬宁既羞且嗔:“大公子……”

偏这一声遍布着女儿家的柔情蜜意,成去非被她唤得身子略略一松动,先前滞闷散去些许,便吩咐外头:

“把晚饭送这。”

很快,婢子把餐食一一摆放上来,因琬宁这几日病的缘故,杳娘特意吩咐后厨细心搭配,大都是些清淡利口的东西,这一回大公子既留木叶阁,便多送几样可口的饭食,尤其有他最爱的武昌鱼。

席间仍有这几日一直上的鸭羹汤,琬宁并不能用得惯,又不忍心说出拂杳娘脸面,遂勉强喝了几口,忽泛上一阵恶心难耐,险些呕出来,忙拿帕子掩了口,半日僵在那蹙眉不动。

成去非不禁停箸望着她:“怎么了?”

琬宁面有难色缓缓摇首,只道:“这汤有些油腻。”

“不喜欢喝就不要喝,回头跟杳娘说声便是。”成去非正欲下筷,忽又抬首,含疑道,“不是才那一晚,就有了?”

说着也觉尴尬,只继续用饭,琬宁却不解:“有什么?”

她满眼天真,不懂他话中深意,成去非见她虽经人事,依然懵懂至此,心里只道她这是读书读傻了,便含糊搪塞过去:“没什么,回头让大夫再来一次。”

“大夫说我已好了,注意起居饮食即可,不用再劳烦大夫空跑一趟。”琬宁不觉自己有恙,遂回了几句,成去非微微叹息,“难道杳娘没告诉你……”

话并未说完,此时说起这些他倒也没有多少精神,当日韦兰丛临盆的哀鸣,犹萦绕耳畔,他被拦在门外,只能任由发妻在里头无助挣扎,一声高过一声的惨烈,听得他头皮发紧,脑海中想的却是西北边关战事的血腥风气,来自敌寇,亦来自江左大好儿郎,大漠狼烟,万里黄沙,腐尸堆叠,都最终和他推门而入刹那入眼的血污混作一团,渗进五脏六腑,他原不知女子生产,竟是如此骇人场景。那一团柔软被人放到他怀中,他无暇顾及,只顺势看向床上力尽神危的发妻,他本以为她该是如许痛苦,可目中却闪闪发亮,溢出的是难言的喜悦之情,待他近身,发妻才温柔冲他笑道:妾日后要替夫君多育儿女。

天意从来高难问,他的发妻,本也是灵动活泼的女子,却在这次生产后便如同那先天羸弱的女婴一般,很快鸠形鹄面,每况愈下,良医亦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看她母女二人一前一后骨化形销,徒留他一人骤作孤鸾。

当时他亲手为她撰写诔文,写完不过随即付之一炬,有那么一段时日,但存耿耿,却也终抵不过时间消磨,如今再度想起,不光那婴孩的面目模糊,就是韦兰丛那美丽的面庞都已稀释不清,倘仔细算,发妻在世的日子,竟远不比上眼前人在身畔停留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