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芜举手问:“不是说气节比命重要么?”
庭芳顺嘴回答:“那是男人的事,跟我们不相干。平日里又不让女孩儿科举啦,又不让女孩儿进祠堂啦。盛世跟女人无关,国破家亡倒赖女人了。你说杨贵妃是祸水,她个后宫女子,是能任命杨国忠啊?还是能拿国库赏娘家?还说什么给她供荔枝,说的好像皇家没有杨贵妃之前便不吃荔枝似的。既叫女人三从四德,都从夫从子了,出了事儿赖女人?有病不是?你少听那些酸儒的屁话。凡是叫你气节的,你只管要他言传不如身教去。满朝能找出一个纯靠俸禄过活,不曾对不起圣上的人,再来同我谈气节!”
庭芜听的半懂不懂,胡乱点头应了。
庭芳不去管她,又问振羽:“你身上怎样了?腿骨有没有大碍?会不会瘸了?”瘸不瘸是个大问题,瘸了得归在残疾人序列。现在可没有残疾人优待,只有残疾人歧视。这熊孩子真瘸了,找对象就得再往下扒拉。耳朵聋了一只还能凑活,横竖识字能加分。瘸了一只腿,没有小姐身份加成,基本上只能往庄子里随便找一户了。谁家没事要个瘸子。还是个包子属性的瘸子。要不是包子,嫁到小商户做个掌柜娘子也做得,好歹正经能打算盘呢。想到此处,庭芳又肝疼了。但凡振羽刚性一点点,条条大路通罗马。偏是个包子!
振羽反应还有点慢,听说捞上来的当天半夜吐的死去活来,八成是脑震荡。井很深,与众人想象的不同,那么高的距离跳到水面上,如果没有十足的技巧,跟砸在地板上没任何区别。后世好多从大桥上跳江的,并不是淹死,而是摔死。有些惨的全身骨头碎裂,直接插破内脏,gameover!振羽能活下来算命大了。脑子被撞撞也好,没准开点窍!
好半晌,振羽才道:“大夫说养好了不会瘸。”又哀求道,“姑娘,我爹妈……”
庭芳立刻有些不耐烦了。她的是温柔去对待所有不幸的人,甚至自虐一样的带了这个带那个。可她没有那么多圣母心去拯救天下苍生。有限的资源只能给她的亲人以及努力挣扎的人。她自己还在挣扎,哪有闲工夫去管那么多作死的傻x?声音立刻冷了八度:“你学了那么多年规矩,不知道阳奉阴违的下场?”
振羽嘤嘤哭道:“可他们出去了,能干什么营生呢?”
庭芜道:“继续卖身为奴啊!咱们家白放了他,他再卖自己一回,还白得几十两银子呢!”
袁家要那么高额的聘礼,就是想把自己儿子脱出去,买些散碎田土或个小门脸儿,从此做有底气的良民。如今身无分文,良民又有何用?卖去别家,人家也未必一家子一家子的要。京里不比其他地方,散开便散开,还有跟着姑娘出嫁到婆家的呢。可京里的官儿,天南海北的去,散开了想团聚就再不能了。因此他们半点不想走,还蹲在叶家门口,等着里头振羽求情,把他们要回去。
庭芳道:“我们家撵出去的人,再没有要回来的。可你是我的丫头,你可以留下。”
振羽踟蹰了。
庭芳追问一句:“你是走,还是留?”
振羽眼圈又红了,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庭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庭芜都明白了,登时大怒:“你有没有良心!谁家丫头当小姐养!也就是我姐姐了,换我遇着你这样的,早打你个臭死!给你留在府里的机会竟不要!不识好歹的东西!爱滚就滚!叶家不稀罕!”
振羽憋了半天,才喏喏的道:“可那是我爹娘……”
庭芳愣了半天,苦笑摇头。人要奔着作死的路上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她自己选的路,叫她自己去跪着走吧。要走的人了,也没必要讲太多废话。便道:“行。你自去找你爹娘。回头我给你二十两银子,算我们缘分一场。从此天高水长,你好自为之!”
说毕,起身带着庭芜,头也不回的走了。
振羽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家姑娘真的不要她了!望着庭芳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姑娘!姑娘!!!!!”
可是庭芳再也不会答应她了。
第165章 喵喵喵
庭芳的心情非常复杂。脚步飞快的往回冲,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冲到哪里去,只觉得哪里都是牢笼,而她就是牢笼里无数任人屠宰的金丝雀中的一个。脑海里全是悲鸣与杂音,胸腔里全是似让人不能呼吸的污浊。唯一清晰的,是曾经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些话。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妹子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鲁迅的《狂人日记》,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里的血迹斑斑。而她叶庭芳,就是其中一环。为什么生来就讨好嫡母,为什么恐惧福王的存在,为什么去悲悯振羽的选择。都只有一个理由,她其实不想吃人,比不想吃人的更重要的,是不想被人吃。可是吃人者人恒吃之,所以她天真的想去救一些人,或许将来就有人来救她了也未可知。她可以痛骂振羽的懦弱,无情,甚至愚蠢。但她没有办法去改变懦弱无情愚蠢的现实。就好像她自己,面对比她强势的人,都是一样的懦弱无情和愚蠢。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路,她看振羽很蠢,福王未必就觉得她不蠢。振羽对她而言好用,所以尽可能的希望她过的好;福王觉得她好用,赏了她无数金银绸缎。归根结底,都是一样一样的。我不得不去做奴隶主,因为人权对此时而言太奢侈。可我又不愿意做奴隶主,因为赤手空拳来到此地,唯一始终伴随着自己的只有来自属于未来的灵魂。
不是没有发现过笼子的阴森铁栅栏,而是刻意去忘记。因为还想活着。人有求生本能,支撑她在笼子里活下去的,无非是本能。她被关在了笼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庭芳的身体的记忆,在她脑袋混沌的时候,自觉沿着回廊走向东院的路。听不见振羽的呼喊,听不见庭芜的急切,更听不见丫头们带着惊恐的劝慰。蚍蜉撼大树,我一个人,能撬动时代么?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农业国度的封闭,直到鸦片战争都没办法完全打开;喜欢吃人肉包子的习俗,直到她大学毕业后都无法彻底摆脱。就在方才,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花季的女孩子,自己拿着刀,把自己做成了肉馅。一点点的供奉给她们认为的主人。哪怕疼的全身发抖,依然坚定不移的割着。因为比肉体上的痛更可怕的,是来自父母与社会对灵魂的凌迟。
不知不觉,停在了东院正房的门口,泪流满面。母亲温柔里带着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整个人被搂进一个柔软的怀抱,耳边的嗡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朦胧中带着甜腻的关切。庭芳把自己埋到暂时可以栖身的地方,呜呜的哭出声来。
庭芳不是不哭的孩子,她该哭的时候哭的比陈恭还夸张。可陈氏莫名的感觉到了悲伤。把庭芳拖上炕,庭芳身体一软,直接趴在了陈氏的大腿上。陈氏不知她打哪里受了委屈,不再说话,而是一下一下的拍着,间或摸摸已经散乱的杂毛。就像所有慈爱的母亲一样,给了孩子宣泄的空间。
良久,庭芳哭声渐止,却是赖在陈氏身上不肯起来。
陈氏才问:“怎么了?”
庭芳抽噎着不说话。
陈氏笑道:“这又打哪淘气来了?平素里是个霸王,今儿招惹的你?你爹又不在家。”
庭芳依旧赖着不动,陈氏只得问在旁边站着的一群。丫头们吓的脸色发白,当然粗神经的安儿是一头雾水,最后是王府出身的平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陈氏无奈的拍了下庭芳的后脑勺,笑骂:“你个没刚性的,一个丫头把你气成这样。”
庭芳闷闷的说:“不是她气的我。”
“那是谁?说来我听听,我去打她。”
庭芳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孩子!”
陈氏一脸鄙视:“小七都比你争气些。”
庭芜在边上懵逼中。老大哭了,可老大好像才骂了人回来,为啥她自己却哭了?算了,还是等她得空了再问吧。
胡妈妈拧了块帕子往庭芳脸上转圈儿抹,恨恨的道:“你是往回长了怎地?那丫头寻死觅活两回了,你都救了她。救的了人救不了命。她非要寻死,且叫她去寻。那样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她后悔去。日后过不得了再来寻你,可不能答应了。你万事都好,就是个胡乱心软的毛病,学了你娘十成十。恼的我恨不能拧你们娘两个的肉!”
默默中枪的陈氏:“……”
庭芳郁闷的道:“哭的就是命。她怎么有那样的父母,她父母怎么又能那样理直气壮!”是的,振羽本人并不值得任何同情。因为她有无数的选择,每一条都比现在的选择要好的多。她悲哀的是为什么振羽的父母就那么理所当然了。不是每一个被吃的女孩,都有振羽那样的选择。就像陈氏的无奈,甚至徐景昌的悲哀一样。他们都没得选择,他们都有自己的底牌,却都只能隐忍。就连福王也只能只敢做个“浑人”。
而她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嫁个男人,伺候公婆,笑看妾室斗法,自己也被婆婆笑看与妯娌的争执。打个寒战。可另一条路,她现在想选的那条路,连个例题都没有!更是胆寒。深深叹口气,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情绪发泄了,也就罢了。路越走越明,不想抹脖子上吊,也就只能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坚定的走。她绝不会认命,就如前世一样!反正世上所有的事,坚信自己能做好,便不会太差;反之,付出再多努力都是没有好结果的,还不如不做,混吃等死性价比还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