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在脖子上的手紧了紧,庭芳听见了耳边的笑声,如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清脆。
一阵从未感受过的疲倦袭来,庭芜的眼皮开始下沉。她用力的睁开,极近的距离,只看得到庭芳的侧脸与长长的睫毛。用脸去蹭了蹭,好软,好暖。
庭芜用尽全力的挨着庭芳的脸,冬日里厚重衣服阻隔了其余的地方,唯有两个人的脸可以肌肤紧紧相贴。温暖从脸部传导到了全身,庭芜恍然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斑驳的阳光照进了屋内,尘土在光束中纤毫毕现。她与陈恭一左一右的坐在庭芳身边,眼前是小鳄鱼的计算架。永远写不完的数学作业,摆了满桌,恐怖至极。
陈恭欠扁的声音响起:“我的四姐姐!”
庭芜气的浑身发抖,全身的毛都炸开:“是我的四姐姐!”
“我的!”
“我的!”
“是我的!”
“是我的!”
庭芜睁开眼,赌气的问:“四姐姐,你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四姐姐!”
庭芳的声音依然利落,只有一个字:“是!”
庭芜彻底满足了,她用黏腻的声调的背了一句诗:“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我见到了,真好。”,而后嘴角微微勾起,在甜蜜的梦中,沉睡。
庭芳停下了脚步,君子墨道:“怎么了?”
庭芳颠了颠庭芜,道:“没事。”却是没再往前,而是掉头往回走。稳健的步伐看不出异常,君子墨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追上。
回程很长,又很短。进到屋内的庭芳只吩咐了一句:“烧水。”就不再言语。她把庭芜放下,紧紧抱在怀中。恶臭刺激着庭芳,提示着她庭芜所遭的磨难。手揉着庭芜结块的头发,庭芜却再也不会露出乖巧的笑。
小七你个傻孩子!我怎么会讨厌你?你怎么会害怕我讨厌你?你若真有那样坏,就不会在雨中不敢近前!
庭芳拂过庭芜微微翘起的嘴角,太容易满足的小七,姐姐宁可你的张扬跋扈从未改变!是我的错,我把你教的太天真,把你拐去了末路。庭芳呜咽着,泣不成声。
小七,小七,小七,小七……活过来……好不好?
姜夫人接到信,急急赶来。庭芳已镇定的指挥丫头们抬水,替庭芜洗漱装裹。只通红的眼睛掩饰不了哭泣的痕迹。姜夫人不曾见过庭芜,陈氏信中也鲜少提及,自是没什么感情。可年仅十五岁就命丧黄泉,难免叹息。
看着庭芳找了把大剪刀,把结块的衣裳剪开,将庭芜整个人放入浴桶中。再用香皂一次一次的洗着乱蓬蓬的头发。谁也不知道,庭芜一路上经历了什么。庭芳只是认真的,一遍一遍的清洗。香皂变的扁平,庭芜的头发上才打起了泡泡。揉搓,用水洗净。拿出梳子,从下往上的拆着结子,一点点梳理着。
许久许久,庭芜的头发才变的服帖。身上的污浊洗净,白皙的皮肤上交错着鞭痕。姜夫人的眼圈登时红了,庭芳却再哭不出来。她陷入了回忆,扎着双丫髻的小七,悄悄指着庭瑶的发髻道:“四姐姐,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梳那样的头发。”
“等你长大。”
“长到多大呀?”
“女子十五而笄,你十五岁就可以梳那样的头发了。”
“十五岁啊?还有好久。”
“到了你十五岁,就觉得还是小时候好了。”
“才不会!”庭芜吐吐舌头,“长大才是最好的!”
庭芳没想过自己一语成谶,比起长大后的颠沛流离,小时候的温柔乡令人迷醉的不愿醒。拿大手巾擦着庭芜的头发,唤来豆子:“我不会梳头,你替她梳个漂亮的发髻,你见过的,最华丽的那种。”
豆子默默接过梳子,动作轻柔的替庭芜梳着头发。翠荣搬来了妆奁,翠华抬出了首饰箱。几个丫头手脚悄无声息的把庭芜打扮停当。脂粉修饰了病容,姜夫人发现庭芜的模样与庭芳像又不像。很漂亮,也很婉约。
云锦制成的衣服层层叠叠的换上,乌黑的发髻上插满了金簪。庭芳再次把庭芜抱在怀里,待放手时,便是天人永隔。庭芳不舍得,从七岁到十岁,整整三年,小七都是她带着。一点点的教授,一点点看她成长。聪明绝顶的小七,人见人爱的小七!庭芳的喉咙肿痛,她恨急了这个乱世,恨急了疯魔的帝王。她的小七才十五岁,理应无忧无虑的十五岁,还是个孩子,那么小,那么小……
姜夫人叹了口气,默默退出去操持起了丧事。至晚间,才搭起了灵堂。庭芳把庭芜抱去了床板上,素白的灵堂中,庭芜盖着锦被,嘴角的笑意还未消失。庭芳怔怔的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学着庭芜笑了。捏了捏庭芜的脸,已是僵直,笑容是她留在人间最后的印记。真可爱!
“如果有来生,心思不要这么重。杀人放火金腰带,你才到哪儿呢?”说完,庭芳又沉默了。能从京城一路飘荡到江西,庭芳知道,庭芜有一万种方法活下去。
不拘卖字、卖画、卖才艺,乃至卖笑。千里迢迢,或对寻常女子而言是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但对庭芜而言,又有何惧?冯爽,是白娘子教忠王的名字。窦洪畅与苏成早已死了,冯爽的亡故,会让白娘子教陷入无休止的混乱厮杀。用盐水杀人,可见预谋已久。
庭芳替庭芜掖了掖被子,轻而易举的看透关节,一脚踹翻了福王头痛已久的顽疾,你也是真够厉害的!不愧是我叶庭芳的妹妹!
可是你有一条竟半分都不像我,庭芳点了点庭芜的额头:“你家四姐姐,永远不会同你一般,死于善良!”
锦被盖上庭芜的脸,善良的小七,今生别离,来生再见。希望在窗明几净的学校里,能见证你成就的辉煌!
仅一个月的时间,又是风云突变。前头还说要发展经济,转脸就要预备登基。福王有些措手不及,距离那个位置愈近,他就愈发害怕。负面情绪不受控制的涌来,曾好不放在心上的风言风语在耳边不断的回放。他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不安来自于对命运的无奈,他要不要做帝王,全凭旁人主宰。他想逼宫,庭芳不点头他就逼不了;而此刻他想趁着白娘子教莫名其妙的大乱一鼓作气收复京畿,庭芳一句恳请殿下尽快作出决定,他就得备好龙袍。
徐景昌仅仅八千人的兵马,江苏不战而降,迫于他的威势,浙江就被一群废柴收复。福王再也无法用皇后的教导安慰自己,他真的想问一问:“徐景昌,你到底有多强?”
严鸿信亦是惊悚于徐景昌的力量,作为福王心腹,他当然知道仅一个多月以前,庭芳压根没想过北伐。他更知道,徐景昌带人去江苏,为了的是营救庭芳。八千人,对上有数万驻军的淮扬已是勉强,万没料到,他竟拿着八千人荡平江苏!不战而降,固然有福王之名分,可福王难道不是九边将领的主上?不也一样费劲了心思?
此时此刻,他信了陈凤宁的话,信了徐景昌夫妻对国本与制度的威胁。旁的不论,单凭这掌兵的本事,就不逊于九边任何一个将领。徐景昌才二十四岁!天纵英才!他不单能掌兵,还极能赚钱。在东湖时就赚的盆满钵满,有了庭芳,更是如有神助。管理一个国家,无非就是兵与钱。年轻气盛的徐景昌能轻易扼住福王的咽喉!严鸿信兢兢业业,奔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去的,哪个想去看小年轻的脸色过日子?
奇异的,理应普天同庆的捷报,却没有几个人开心。圣上彻夜难眠,废太子么?就这么把权力交出去么?他快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的头发苍白,牙齿松动,脊背弯曲的再直不起来。眼睛也花了,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理智知道,该把皇位交给冉冉升起的福王。但他的心里和福王一样有着强烈的不安。即将做帝王的福王,害怕的是臣下的实力;即将死去的老皇帝,害怕的更多是天命。徐景昌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走到今日很不容易。可是三岁看老,做了一辈子帝王,若是连看人的基本功都没有,早就被篡了。徐景昌能有神助,靠的是背后的叶庭芳。
圣上翻身而起,盘腿坐在床上,一个女人,强悍到了那番地步,当真仅为凡夫俗子么?圣上回忆起往事,自从欺辱了她,坏事一件连着一件。反之,重用了她,连上百年的蒙古都被赵总兵打成了丧家之犬。圣上的手背根根青筋凸起,苍老而无力。他艰难的抬起了手,抓紧,又不得不松开。天命,老了才知,天命不可抗拒,他不退不行了!
圣上想了许久,还是不愿废太子。他固执的坚守着他的颜面,他希望太子自己退出。派出了一个心腹太监,使往东宫而去。
同样睡不着的太子接待了太监,他觉得东宫的风水真特么的垃圾!燕朝太子就没几个能善终的,他的父皇亦死过兄长。而他的兄长,满门殆尽!他被龙椅诱惑到了今日,梦该醒了。太子嘲讽一笑,从一开始就无人看好的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但从一开始就被看好的先太子,又怎样?不吉利的太子位交到福王手里,他真的就能顺利登基么?便是顺利,这残破的天下,还能保他尊荣么?
太监低声劝慰:“殿下,东湖郡主十足的小肚鸡肠……”
太子冷笑:“好似我愿自请废了太子位,她就能放过我一般。权势更迭,我认了!可我死到临头,还要如此羞辱,未免太过分!”太子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烧!亲爹!既当婊子,且立牌坊!太子觉得自己从来是无耻小人,却是对着亲爹,自愧不如。他早知道有今日,或是废了,或是一杯毒酒杀了,他愿赌服输。可他没料到,圣上想让他自废!最恨的是拿着东湖郡主来威胁他!哈哈,哈哈哈!拿个异姓郡主来恐吓他,当他今日才生在皇家?好圣上,你总能找出千般理由,天下都是恶人,只有你一个人是好人!
太子张狂的大笑,他总算明白大哥为什么要一把火烧了东宫,那是内心无处发泄的仇恨!他也总算明白了十一弟为何要避居京城之外,那是不想面对龌龊小人的无可奈何!
可是笑完,太子又沉默了,形势比人强,他还能怎样?步履沉重的走向书桌,拿出纸张写了几个字,折叠好,递给圣上派来的太监:“交给福王。”心无法平静,可他再怒发冲冠,也无人在意了。丧家犬的怒火,不值钱。
太监不敢看,天家父子斗法,他知道的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