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强调道:“可给圣上看过,但一定要交给福王。”
太监应了。
太子挥挥手:“你回吧,禀告圣上,我知道了。”
太监不确定太子的“知道了”,是答应自请退位,还是仅仅“知道”,懒的行动。但他不想去深究,伴君如伴虎,圣上杀朝臣或还畏惧言官与史官,屠尽宫中太监,落于史官笔尖,不过是一句不痛不痒不好不坏的陈述。太监悄悄退出东宫,回复于圣上。但他留了个心眼,太子的信他没看,也不打算给圣上看。他决定直接交到福王手中,因为那才是未来的天子。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太子在天人交战,圣上在辗转反侧,福王在忧心忡忡,群臣在筹措谋划,而京畿的白娘子教,则在决一死战!
从白娘子教创始人的顺位来说,前三位死了就应该是左护法闫辉上位。可是若世间万物都如此讲道理,白娘子教首先也就不存在了。敏锐的庭芜正是看到了此点,才愿冒着生命危险谋杀冯爽。若没有庭苗的干涉,她早就顺利的逃往江西,做庭芳的左膀右臂了。如今芳魂已逝,但她的一记重击的后果,依旧狠狠的荡漾在白娘子教中。无法服众的闫辉为了立威,只能屠杀。想篡权的调唆着教中众人反击。圣上插入白娘子教的钉子趁势起哄,搅的血雨腥风。
早在创始人窦洪畅被勇国公诛杀之后,白娘子教就元气大伤,诸多矛盾只因里间之人无可去处隐忍不发。怨恨越积越重,冯爽的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小规模的冲突不断,终于在今夜整合,看谁才能做那个大王。
伶俐的教众看不到前景,纷纷逃亡。白娘子把身上最后一点银子给了贴身的丫头,道:“走吧。”
丫头泪眼婆娑的看着白娘子:“娘子,你真不走?”
白娘子笑笑:“我有新的大王呢,不用管我。”她走?她能去哪里?不似丫头还有家人,她孑然一身,去哪里都一个样。她知道白娘子教今晚将不复存在,不管是谁胜利,将来都不会再叫白娘子教了。其实从她被苏成当做玩物后,就不再是高洁的圣女。那时候她才明白,窦洪畅高高把她供起来,固然有算计,亦有情谊。做这个王那个王的女人,比做白娘子更没有任性的资格。她有些想念窦洪畅,不因男女之情,而是最初的她才认识窦洪畅时的模样。和气的窦洪畅牵着她的小手路过集市,称一点麦芽糖放在她的手心。不知怎么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硬要说的话,更像父亲吧。
外面的厮杀地动山摇,白娘子用手撑着下巴,百般无赖。后院的日子真无聊,桌上的菱花镜是庭苗的遗物,白娘子也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往日里罚她顶着水碗跪瓷片的恶婆娘死的极惨。她毕竟是白娘子,教中的信众不如以往虔诚,使动两个人还是容易的。她高兴的叫人把庭苗的尸首丢进了河里,总算大仇得报。冯爽余下的姬妾同她一起嘻嘻哈哈的往庭苗的尸体上扔香米,为的是诱惑更多的鱼儿来啃食。要让那个恶婆娘死无全尸才是最好!
一群有今朝没明日的姬妾,也就这点子乐趣了。
厮杀到天亮,白娘子走出门外,一直走,一直走,横尸遍野的土地上,不知道哪处才是战场。白娘子一袭白衣站在尸首旁,终是忍不住眼泪滑下。窦洪畅利用她坑蒙拐骗建立的白娘子教没有了。这些教众,在窦洪畅死后不再看的起她,可最初也是供养过她的。那几年高高在上的时光,是她一生中难得的美好。每一个人都对她那样的和气。谁料人心亦变,虔诚的教徒转脸做了旁人的走狗。
朝阳从东边升起,白娘子替枉死的教徒们做了最后一次超度,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京畿的土地上。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死活。她似凭空而来,又似凭空而逝。
一介女流,能在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不枉此生!
宫门次第打开,文武百官依序进入宫内。太监们在人群中穿梭,或从宫外办差回来,或从宫内预备出去。一个小太监在宫廷的石砖上飞奔,至门口对了腰牌,又撒腿往外而去。这等办事跑腿的小太监随处可见,无人在意。
小太监也不管是否有人看见他,他只管往福王府报信。今日是五日一轮的大朝会,较之一年一度的百官朝见规模小的许多,但也比寻常日子热闹。无理由上朝的但需要进宫议事的福王被小太监堵在家门口。
小太监双膝跪下,恭敬的呈上一张薄纸。
福王好奇的打开纸张,太子那与他一脉相承的鬼画符呈现在了眼前,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十一弟,我死后请放兴怀兄弟一条生路,二哥求你!”
就在此时,东宫方向传来了沉闷的钟声,一阵风袭来,卷走了福王手中的信纸。福王呆呆的看着东宫的方向,又一个太子……死了么?
第402章 汪汪汪
八百里加急的丧报抵达了江苏与江西,太子的亡故加速了徐景昌的进程,最后的扫尾工作所有的人都乖顺无比,谁都知道眼前的徐景昌将来必定位极人臣,至少眼前绝不能作死。房知德家族的暗流在涌动,他不用出面,房知远就无法招架。
与此同时,庭芳在江西整合着资源,许多人要带入京城,而许多人则要留下继续发展。接到太子死讯时,庭芳正在姜夫人处。姜夫人直道了好几声佛:“死有余辜,该!”
庭芳却是淡然一笑,最初是恨太子的,一心想杀回京城阉了那货。到如今那份恨意淡了许多,不是她突然基因变异心胸宽大了,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时,个人恩怨儿女情长再难过心间。太子的死讯,昭示着天佑朝的终结,紧接着必然是赵贵妃与太子的册封。
打回京城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她之前估计的七成把握竟是低了。拥有从龙之功的南昌城洋溢着喜悦的气息,刘永丰回了一趟江苏,带来了整船整船的火腿与鱼干。较之肥美的五花肉火腿与鱼干显然不够味,但亦是年货中难得的美味。兜里才攒了银钱的南昌市民在有盼头的前提下,格外舍得花钱,叫刘永丰小赚了一笔。
混进了庭芳团队的刘永丰被任邵英道了一句恭喜,刘永丰却道:“原是淮扬城内的存货,遭了火灾,今冬许多人家愿拿存着的肉换口粮。我也没想过赚多赚少,算给家乡父老谋点营生吧。”
任邵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二老爷,您厚道起来我真不惯。”
刘永丰撇嘴:“我就是想积点德,看老天能不能再赏我个儿子。”
任邵英道:“你问你女婿抱一个来养着不就结了。淮扬大火,又没点着你的根基,家宅巨富,你女婿未必就不肯。一个不肯,六七个女婿都不肯?”
刘永丰一脸生无可恋:“我的女儿就没有一个不温顺的,这等事她们提都不敢提。”生女当如叶庭芳!尼玛就敢那么大大咧咧的说下一胎不拘男女都能信叶!刘永丰痛苦的想,叶家老爷到底积了多大的德,才能眼瞅着绝后了,还能叫女儿生出个姓叶的来!羡慕嫉妒恨!他七个女儿,有一个泼辣的也行啊!
任邵英岔开话题道:“我们要回京了,你留在此地做生意,可别生歪心。”
刘永丰不耐烦的道:“知道,知道。你不愧是知事的头儿,大道理一串串的,烦死!”
任邵英冷笑:“知事的头儿是杨先生,同我不相干。但我告诉你,你知道军营里犯了事儿的兵都是怎么罚的么?”
刘永丰道:“行了,我真犯事儿,你只管打,总行了吧?”
任邵英呵呵:“打?那是犯了小错的。犯了大错的,除了非得杀头的不算,全都拉到没有光的小隔间里,点上油灯,听知事们轮番上阵,说个三天三夜。既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加听课。尝过此等滋味的,再不敢犯,比打骂还有效。你不怕的话,可以试试。”
刘永丰一个寒颤,差点吓尿了。他被知事招呼过一天一夜后就永生难忘,三天三夜还不如让他去死。东湖郡主的手段太特么恐怖!不就是善待人命么?他刘永丰决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没准老天一开眼,新讨的小老婆就能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呢?想到此处,又觉得庭芳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刘永丰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对任邵英挥手告别道:“我去买点子红薯压船舱,回淮扬过年去。”
任邵英奇道:“你用什么压船不好,红薯在淮扬可不好卖。”
“谁要卖了?大过年的,我煮红薯粥赈灾去。”
任邵英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稀奇了耶?这货真的改写归正了耶?
预备回京,终归是好事。庭芳心中再有万分坎坷,临近抉择时,反而平静。那么多惊涛骇浪都过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翠荣几人久离京都,嘻嘻哈哈的打着包,同豆子三个丫头描述着京中风景。她们几个关在内宅的丫头能看过什么风景?说来说去都是福王府的物事。豆子三人也听的津津有味。
翠荣已成亲,前日查出了身孕,很是荣光满面,一面点着庭芳的箱笼,一面笑道:“没准儿咱们能进京过年呢!”
豆芽兴奋的道:“能看元宵放灯吗?”
翠华斜了豆芽一眼:“每年也不知拍花子拍了多少女眷去,我才不敢放你出门。”
豆芽道:“我喊人陪我去!”说着道,“我想看灯啊!先生上课的时候叫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样美景,不亲眼看着,你们甘愿?”
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闹做一团,一片祥和宁静。皇宫内却是乱成一锅粥。册封皇后乃大事,偏偏宫内无人主事,准皇后赵贵妃四六不着调儿,面对着宫人回事,手足无措。她就没管过事!往日管事的阮皇贵妃随着太子自尽,也没了声息。整个后宫群龙无首,把内务府折腾的醉仙欲死。
比起册封皇后,册封太子更是愁人。幸而内务府老练,早按着福王尺寸,把那太子服饰悄悄备了,否则太子大礼服,没有一个月功夫哪里能赶得出来。偏偏此刻圣上病了,国事全压在了福王身上,致使福王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往日已参与议事,到底不曾做那多决断。此时方知一封封的奏折有多么沉手。福王显然不惯如此重压,袁首辅耐心的教着。朝代更迭步步惊心,他想退了,把位置让给蠢蠢欲动的功臣们。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非福王嫡系,占着位置不是作死么?不若混点子情面,大伙儿好聚好散吧。
福王曾与袁首辅不对付,也仅是因政见与利益,二者倒没有什么私仇。此刻袁首辅的倾囊相授,似一座稳健的大山,镇住了福王的慌乱。尽管内心依旧惶恐,但至少敢试着伸手去碰触那随便就可决策万千人性命的国事了。袁首辅看着福王的谨慎,反而生出了一丝安慰。大权在握时,首先先的是畏惧,仅此一点就胜过二皇子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