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管平波,窦向东做老公公的不好说话。窦宏朗便接道:“李将军过奖!她性子最野,叫我宠坏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李恩会的确佩服管平波,便是尚武的姜戎,能飞檐走壁者都不曾见过几人,何况管平波的臂力让他好一番吃惊。他乃常驻边关的武将,通不熟中原规矩礼仪,见到歹的便骂,见到好的便夸。幸而窦家也是个不讲规矩的土包子,竟也不觉得女眷被人叨念有何不妥。一行走一行说,绕了大半边湖,几个文臣都觉脚酸。判官李逸仙度着洪让的脸色,开口道:“不怕窦员外笑话,我有些年纪了,走了半日觉着不济,不知贵府有何处可歇脚?”
窦向东心里鄙视了下文官们,看了看周遭,道:“湖心亭却是太冷,若大人们不嫌弃,往我们家老二屋里坐坐吧。”
诸官员目测了下距离,是比正院近些,都纷纷说好。就有小厮飞奔去二房,要练竹预备待客。
陆观颐一听,那还了得!孔彰亲至,她母亲却是羞辱过姑母,休说洪让也在,便是不在,也不敢照面,与练竹说了一声,忙不迭的躲进了帐子里。
小厮却又道:“有位将军狠赞了管姨奶奶,只怕要请奶奶迎上一迎才好。”
如此,正在养病的管平波被硬生生的从温暖舒适的火箱中拉了起来,二房的丫鬟仆妇听闻驸马爷来了,七手八脚的替管平波打扮。望风的人急的直跳脚:“来了!来了!脂粉别上了吧!”
古代没有止痛药,管平波半梦半醒之间,本就觉着伤口疼痛难忍,一群人生拖活拽的,更是冷汗淋漓。喘了半日,又被人扯到院中跪迎。对着皇亲,你还敢在地上从从容容的铺上垫子?练竹又不知老公公的野心,满脑子想的全是叫人光顾一回,又能保几世的富贵,如何不肯?规规矩矩的在青石板上跪了,连累管平波也被压着在冰凉的石板上匍匐。心里狂骂娘,妈了个鸡的!驸马了不起啊?你给老娘等着!早晚有一日,让你们两口子在雪地里跪个够!
最吐血的是,文臣毛病奇多。都到了门口了,突然簌簌下起雪来,判官叶廉立刻犯了酸病,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首咏雪。几个同僚难免点评夸赞一番,把高烧的管平波气的想杀人。
跪的两眼发晕,一行人才进来。因是女眷,孔彰只淡淡的说了句:“请起。”练竹等方在丫头的搀扶下爬起来。
管平波平日里太凶残,丫头便顾着练竹,只得雪雁一人扶她。偏管平波病的七死八活,浑身无力,一个踉跄往下栽去。孔彰条件反射的拖了一把,却见管平波满面潮红,料定是发烧。中原人本就比姜戎人显小,先前孔彰不曾仔细瞧过她,此时挨的这样近,方发觉她竟还是个孩子模样,立刻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洪让眼前阵阵发黑,孔彰在他的地盘上动歪心,他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旁人却无此等龌龊心思,早有两个丫头过来扶住管平波,李恩会还道:“哎呀!你怎地病成这般模样?是凉的还是伤的?我带了好金疮药,回头替你送来!”
管平波还记得李恩会,勉强笑了笑:“多谢。”
李恩会还欲说话,孔彰已抬脚进了院子,众人只得跟上。男人吃茶,本无女人的事。练竹不过跟到门口,指挥丫头伺候,便退下了。管平波被揉搓一番,再入火箱,却是冷汗一层层的掉。此时没个缝针技术,她的伤口又深,方才的折腾怕是又震裂了。令人关了房门,忍着痛叫雪雁替她重新包扎。
雪雁含泪擦拭了血迹,轻柔着撒着药粉。管平波满脸阴郁,她昨夜醒来,强撑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窦家方得全面消息。今日迎接官员,管平波半梦半醒之间知道了孔彰的来历,亦知窦家算揭过一页了。本是好事,窦家却太过!她不信孔彰那等位高权重之人会点名见她,固然烦孔彰没事四处乱窜,却更恼窦宏朗溜须拍马!她一个小老婆,跪迎的资格都没有。管平波攥了攥拳头,居然拿她个病人当搭话的彩头。她到底为甚而病的?窦宏朗你欺人太甚!
房门关上,想来一群老爷也不会跑到偏房来逛。陆观颐从帐子中出来,帮着雪雁扶管平波躺下。却见后背的纱布不停渗血,登时怒火从烧!管平波失血过多加高烧无力,全没了平日的厉害。这帮仆妇就敢不顾她的死活,强行拖出去朝上官卖好!陆观颐死死咬着牙,才忍住出去破口大骂的冲动。好一个可意儿的老倌,好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妇,我呸!管平波那般能干,你们都不拿她当人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杀才,能有甚好下场!
管平波闭着眼调节着呼吸,形势比人强,她还得接着忍。她与窦家,不过是互相利用,何曾有过半丝真情。但也不必憎恨,横竖她也是演戏,不过演技比窦家人好些罢了。
温暖香柔的被子包裹中,管平波的身体却记着这两日遭受的刺骨寒意。她不由想起在刘家坳的日子,饥寒交迫的苦难在心中挥之不去。人命如同蝼蚁,凭她如何满腹才学,到头来也就值个十几两卖去行院的价值。
是没有兄弟之故么?不是!看过天高云阔的管平波岂能肤浅至此?在刘家坳,最多的并非男盗女娼,而是麻木。眼神空洞,没有表情的麻木。机械的寻觅着一切可食之物,七情六欲在饥饿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管平波穿到古代才知道,鲁迅笔下的阿q觅食,是怎样的沉重与绝望。
觅食,只有野兽才是觅食。极端匮乏的物资,会让高等文明退回至丛林法则。任何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皆化作了浮云。所以管家能轻易把她逼向绝路;有必要的时候,窦家亦会轻易把她牺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管平波心中俯视着窦家众人,她能轻易的在窦家站稳脚,能借着这个跳板,跃上更高的舞台。甚至可以成为窦家的主宰,跟他们一样捏住别人的小命。
但她不想。
来自文明社会的管平波太明白上进与掠夺的区别。她并不善良,更不正直,只是有些底线不可逾越。她不喜儒家虚伪的规则,却认同世界必须有规则。一个合理的规则,可以保大多数人安康,而不是入目皆为看不见明天的绝望。
碌碌凡尘,没有几个能做到逆境之中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品德。善道善人,恶道恶人,并非纯粹哄人的话。至少她的御下之术里,绝不可能有一条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讨好而枉顾人命的原则。
第二次了,浑身无力任人摆布的第二次了!人的一生,难免有脆弱无助的时候。难道每一次都要与死神抗争?她有几条命来应对这帮贪婪无耻的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管平波默念着熟悉到至死难忘的歌词,只觉得异常的温暖与安心。脸埋在枕头里,掩盖着忍不住的泪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掷地有声的话语背后,是无数被大势碾压成齑粉的灵魂。管平波的眼泪不绝,但她没有脆弱,没有退缩。人不可理所应当的等待救赎,就如同一个国家不能指望援助翻身一样。昂首踏步向前走,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是任人蹂躏、不会反抗的管平波!今日之辱,必报之!
第60章 加重
窦家豪富,做的出百般花样的下酒菜。
头一个扎眼的就是洞庭特产银鱼鸡蛋汤, 便是孔彰从不沉溺美食, 也多吃了两筷子, 把李恩会看的啧啧称奇。
换了阿速卫的土话道:“难得你喜欢,不若找几个大水缸养上些许,带回去与太太尝鲜。
阿博同阿娴两个也可吃得。”
孔彰原不想理他, 待听见带回去给母亲与孩子吃, 又有些动心。
李恩会见状笑问:“窦大人, 我从未见过此鱼, 不知可养么?”
窦宏朗笑道:“不瞒将军说, 鲜鱼得四五月才有,旁的时候多是干货, 远不如时鲜。
常言道物离乡贵, 咱们洞庭人家, 银鱼干倒不怎么值钱。
既将军看的上,下官立刻使人备上。
待开了春有了新鲜的, 再打发人往京中送去。”
鲜银鱼本就是贡品, 自有人讨好孔尚书,只孔彰久居边疆, 去岁又一直怄气, 不曾在家吃着,遂今日才吃了个新鲜。
洪让还当是李恩会稀奇,不愿窦家越过自己搭上了上头,忙道:“年年我都要采买些送上京孝敬长辈的, 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送了吧,还便利些。”
窦向东不动声色,由着次子与人周旋。
都是当官的人,他不说话,旁人也不理他。
碍着孔彰在,窦家不好使美婢伺候,省的跟驸马有牵扯,反得罪了上头。
一行人颇觉无聊,只拿朝中闲话来讲。
窦宏朗勉力跟几句,文官们当他们土财主,更不理论他们是否说话。
不过在心中暗暗给窦家下了个不会拍马的考评也就完了。
文武不相筹,偏今日的主宾是个武将,把文官们卡的好不难受。
胡吃海喝一番,没了趣儿,便纷纷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