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洲只得低声应了句是,爬下瞭望塔,稍停,往上看了一眼,往后奔去。
更多的火把燃起,羊头寨的妇孺们被迫充当了人形灯架。陆观颐与紫鹃亦举着火把,跟在剩余的两个小三才阵身旁。火把的光亮不足以让夜盲症患者行动自如,他们需要的是阳光。幸而连续几天的动物肝脏补充,让他们多少有些恢复。共患难的兄弟在前方厮杀,他们做不到袖手旁观。
逐渐适应了令人作呕的血腥,补充的两个小三才阵加入了战斗。土匪的悍勇超乎想象,第一阵列的小三才阵已完全是肉搏,再不见一丝阵法的踪影。队列一散,单打独斗岂是土匪的对手?死人,再难避免。
战鼓不停的响,声声敲在李德元的心头,令他心惊胆战。激增的火把照的他发慌。近一个时辰,他居然没有杀进寨子半步!一个女人,一个文官家的小老婆,竟厉害至此!
作为劫掠窦宏朗的主谋之一,他太清楚窦家景况。窦家尚武他知道,窦家的姨奶奶喜欢带着小子们舞刀弄枪的做耍他也知道。可他不理解,一个年岁不大的孕妇,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其中还夹着女人,到底是为何有如此战斗力!打到肉搏战,他清晰的看见了手执梨花枪的女人,悍不畏死!
终于,再又一次面对整齐而来的小三才阵时,石牛冲的人崩溃了。鼓声变换,管平波下令追击。尽可能的杀掉土匪,才能赢得更长的发展时间。威名由硬仗成就,唯有重创石牛冲,才能震撼各路盗匪,老虎营不好惹,不怕死的尽管来!
后背迎敌从来是死的最快的方式。阿颜朵果断的指挥所有人放出最后一批箭羽。年久失修的弩不算好用,有些力量薄弱的只能产生干扰。可是逃命的慌乱加剧了痛苦,不是致命伤,他们也会觉得特别的恐惧。谭元洲带领着失去阵型的队员们追击。经验丰富的他每一刀都能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两个伙夫跟在后面,面无表情的补刀。
箭羽射完,阿颜朵一丢弓弩,从土墙上跃下,大喊一声:“追!”
有了一次逃跑经验的刘癞子立刻带着人玩命的跑,这种时候狼狗就显得尤其的令人憎恨!二十几个人沿着山路逃命,夜盲阻碍了鸳鸯阵追击的步伐。集结号响起,谭元洲顿住,喝令队员停下,有序的往回撤离。
最后一人入内,陆观颐与紫鹃推动着绞盘,紧紧关上了寨门。火把集中在门口,管平波立在血泊中。低头含泪看着亲手带出来的孩子,率先出击的两个小三才阵,重伤三人,死亡四人。折损率超过四分之一,但他们坚持到了最后。曾云儿、魏迎春、罗康、张毅,每一个人的音容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没有不死人的战斗,她的前世一样在战友的泪水中轰轰烈烈的结束。可是战友死在眼前,又如何能不悲伤。管平波蹲下,抚摸着曾云儿的脸。温婉的名字,五大三粗的脸,花一样的年纪。几乎被劈成两半的身体,可窥见冷兵器时代战场的血腥。市场上不值几个钱的女人的命,在管平波心里重于千钧。
眼泪滴落,对不起,没能把你们带回家。虽然早料到会有今日、会有牺牲,但还是对不起。双手在战友们的脸上一一拂过。我会竭尽所能的赡养你们的父母,希望来生,你们能生在盛世繁华。
最后一滴泪,没入尘埃。我亲爱的战友,此生别离,来生再见。
第97章 政委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鸡鸣声起,黎明将至。伤员被安置在屋中,管平波望着天空残月,不由恍惚。去岁今时,父亲亡故,族人算计间,练竹出手相救,得嫁窦家;新婚之夜,血雨腥风,始沾鲜血。从那一日起,似乎杀戮一直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社会秩序如白蚁筑巢过的木材般,片片脱落直至崩塌。从盛世走来,方知大厦将倾是这般煎熬。
土墙外的大火一夜方止,曾云儿四人的骨灰被收进了粗劣的瓦罐里。陆观颐在棉布上记录下她们的名字。打退了敌人的喜悦丝毫不见,人丁稀少时,战友死亡的打击尤其明显。一宿没睡的管平波难掩憔悴,看过伤员后,对谭元洲道:“你审了那帮土匪,有什么要紧事没有?”
谭元洲道:“无非说了些那日如何进窦家,昨夜是谁的主意之类的话,猜也猜着了。唯一算的上消息的,便是百户所被他们占领瓜分,男人全杀了,活下来的女人差不多也自尽了。”
管平波的眼中泛过一丝寒光:“石竹,从来没有过贞节牌坊吧?”
谭元洲点头:“落入贼人之手的女人,大抵只有受得住凌。辱,与受不住凌。辱的区别。”顿了顿,又道,“我姐姐便是如此死的。”
管平波看向谭元洲。
谭元洲笑了笑:“窦家虽也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却不欺负女人。在十里八乡,算讲规矩的人家。”
管平波问:“你父母还在么?”
“不在了。”谭元洲道,“水上的人家,又有几个能颐养天年的呢?我们行船的,最盼望的就是上岸。打一辈子鱼,若能攒钱在岸上置个营生,相熟的船家都要放鞭炮庆贺的。后来我跟老太爷上了岸,在巴州城内办了宅子,却无一人来贺。”
“我认识的船家,都死了。”谭元洲平静的道,“那时候的洞庭,就似如今的石竹。匪类林立,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窦家兴起,洞庭才再次有了规矩。你……想为石竹立下规矩么?”
“中秋了……”
“嗯?”
管平波道:“老倌到家多久了呢?”
谭元洲表情一僵。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得选。”管平波身高不足,她微微抬头,才能看到谭元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强者的刀挥向更强者,弱者的刀挥向更弱者。你说我刀锋向何方?”
窦家竟真的不再来人。谭元洲不愿深思,岔开话题道:“琐事我能处理,你去歇着吧。”
“嗯。”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再嘱咐了一句,“土匪的头颅都用石灰腌好,挂在土墙上。”说毕冷笑一声,“待我攒齐了一百个头颅,也往朝廷报个功,混个诰命夫人当当!”
谭元洲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酸意道:“便是有,也不会让你越过嫡妻。”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稀罕的越过她。”她对练竹有过感激,关键时刻的救命之恩不能忘怀。但她也救过练竹的命,数次为她谋划,人情已尽、恩义已消。有了自己的地盘,她犯不着把一个内宅女子放在心上,更不屑与她一较长短。两个不相干的人,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吧。
土匪的头颅被带着怨恨的人裹满了石灰,钉在了土墙上。韦高义红着眼,愤怒的对着最后一个头颅连踹几脚,而后蹲在地上呜咽。老虎营中还能行动的人都在此地,想起亲手烧化的战友,皆泪流满面。
陆观颐柔声道:“此处交给谭大哥处理,你们随我来。”
韦高义吸了吸鼻子,跟着陆观颐行到新收拾出来的学堂。土匪窝无足够的桌椅,便索性在屋中架设了一层木板。几人席地而坐,陆观颐才道:“你们师父身上不大好,我打发她睡下了。”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问道:“可是动了胎气?”
陆观颐道:“若说动胎气,也没哪个孕妇似她这般动荡的。既然头三个月无事,后头就只看生产那道关卡了。此刻只是累着些,歇二日便好。故我才出来寻你们。你们都不小了,都长进些,她本就劳累,哪里经的起再操心你们。”
韦高义垂下头道:“昨夜是我的错,我没指挥好阵型。”
陆观颐道:“战后总结会议晚上才开,你这话晚上说给她听。我不听这个,我只问你,方才你做什么呢?”
韦高义一脸茫然:“师父叫挂人头。”
陆观颐道:“你师父叫你虐尸了?”
韦高义登时心头火起:“我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不姓韦!”
陆观颐冷笑:“欺负个死人,韦队长果真是英雄!”
韦高义怔住。
陆观颐缓缓向室内扫了一圈,才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何不让你们碰触尸体么?”
没人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