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会等人跑了几千里路,人马皆疲倦不堪,险些跟不上愤怒中的绍布。足足跑了一整日,李恩会下马的时候脚底都发软。姜戎与中原大不相同,各军很有些旧时部曲的意思。在绍布眼中,李恩会不过是孔彰身边的随从,很不放在心上。也不管他的狼狈,丢在外头,自气冲冲的进了宫廷。
李恩会一屁股坐在王庭外,大口的喘着气。他自幼生长在姜戎,许多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也确实早已习惯作为孔彰的随从存在。却是在中原与孔彰相依为命,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再被当成纯粹的奴才,难免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岱钦等人也是累的够呛,靠在块大石头上,就打起盹来。熟悉的乡音灌入耳中,李恩会又有些许怀念。闭着眼,不大敢相信自己还有能回到姜戎的一日。
等待没有太长,绍布很是了解父亲,他进去只简明扼要的说了一句话:“陈朝的端悫公主,把五妹和外甥都毒死了。”
伊德尔一瞬间的暴怒后,立刻宣召李恩会,询问细节。对着伊德尔,李恩会讲的更细,包括孔彰知道噩耗时的反应,都一一道来。伊德尔的脸,因极端的愤怒,反而看不出表情。七年前,姜戎北部的一小块他还未曾吞下,暂不欲对陈朝起兵。当时想的是,待他一统姜戎,便要挥刀东进。在他打下陈朝之前,孔彰大约只有这一次机会回中原探亲。怕出意外,特命他带着被他好生装备过的阿速卫旧部同去。万没想到,陈朝竟是无知无耻到此地步!幼女的枉死令他心痛,但他有五个女儿,迦南不是唯一。更让他心痛的是孔彰离开了姜戎!他精心养育的孔彰,那个天赋卓绝的孩子,还不待长成大树,就叫人生生截和。不为彻底收拢孔彰的心,他岂肯轻易放孔彰回京探亲?伊德尔的眼底冰冷,阴谋诡计上,他差中原多矣。早杀了对孔彰影响至深的陆氏,也不至于到今日!
李恩会嘴里说的借口,能骗过年轻的绍布,骗不过人老成精的伊德尔。孔彰不愿回姜戎的理由只有一个,在陆氏的教导下,哪怕他褐发绿眸,哪怕只有祖父为汉人,他也坚定的认定自己是中原。他恨陈朝杀他妻儿,他愿屠尽皇家,却未必肯让姜戎入主天下。抚育了近二十年的养子,竟是替人作嫁衣裳。休说孔彰骑射双绝,便只是寻常,伊德尔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咬着牙想,若要孔彰回到身边,唯有打碎他对中原所有的期望!草原的铁骑会告诉他,什么狗屁的诗书礼仪、富贵无边,在强悍的姜戎铁蹄下,不堪一击!
慢慢平复情绪。伊德尔试探着问虎贲军的情况。李恩会看着话多,实则嘴极严。当年在巴州,被陆观颐迷的头昏眼花,还能撒谎说他没见过陆氏,不肯透露过多孔家的家务。此刻知道姜戎与中原的矛盾,更不会乱说。管平波如何利用地形抓到孔彰倒没有隐瞒,也是拿个精彩的故事吸引注意力,再多诸如虎贲军最出彩的军规阵法,只字不提。
然而,这却更让伊德尔认定了孔彰心向中原之情。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怒意——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却是宁可跟个女人都不跟我!越是如此,伊德尔越想把孔彰带回,面上也越发装的和煦。只听他道:“彰哥儿想要马?要多少?”
李恩会微微松了口气,道:“战马难得,看单于肯赏多少吧。”
伊德尔道:“你没来之前,倒有些空余。你来了,我便匀不出多少了。”
李恩会怔了怔。
伊德尔道:“陈朝杀我女儿外孙,此仇不报,我伊德尔以何面目见人?”
绍布道:“儿子愿带兵去打!”
伊德尔抬手阻止了长子,陈朝不义,谋害迦南那朵草原之花,太容易激起姜戎的民愤与士气。这一仗比原先的好打!遂道:“宣左贤王,叫他亲带兵去为妹报仇!”
李恩会的心漏跳了一拍,姜戎的左贤王,在中原便是太子了。他乃阏氏所出的迦南同胞兄长。邵将军能守住关口么?想到此处,李恩会的心忍不住陷入了恐慌。那般痛恨陈朝的他,在此时此刻,竟不希望姜戎能杀入中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里,可内心深处,就是不乐意蓝眼的异族王称霸中原。他心底第一次升起一个念头——东方的沃土,不应该是姜戎的盘中餐,而是我们的天下!中原人的天下!
左贤王很快赶到,李恩会退出了王庭。他带着强烈的不安,竭力与绍布周旋,也不过换到了两千匹马。强忍着疲倦,赶在伊德尔出兵之前,再次绕过长城,朝苍梧方向驰回。
九月初一,朝廷接到邵晖云八百里加急战报——姜戎大军叩边,请求支援!
第131章 入侵复仇赠予
第81章 入侵
边将邵永元自打长子邵晖云枉死,朝廷又薄待了他之后, 便一直郁郁寡欢。老健春寒秋后热, 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 在接连打击下, 身体迅速的衰弱。连着城内的将兵们的精神气也没了。物伤其类, 唇亡齿寒。谁又不是有儿孙的人?一代名将邵永元都护不住最倚重的长子,其它人又如何?
低落的情绪互相影响,邵永元愈发的颓然。他和窦向东赵猛之流不同, 叛贼们固然各有烦心事,然则整体实力是向上的, 心里充满了希望与期盼, 自然能调节心态,于挫折后缓慢恢复。邵永元则相反, 不管是家族还是朝廷, 都是看不到明天的绝望。
暮气沉沉的陈朝守军,在面对姜戎左贤王布日古德率领的两万骑兵的猛烈攻击时, 防守的异常吃力。布日古德带领的是姜戎最精锐的中军, 那油光水亮的西域马,生生比中原养的马匹高出了大半个头。骑兵对决时, 优势尽显。自古中原与异族的战争, 除去那数得着的如同烟火般短暂的时光,绝大多数靠的是强大的后勤拖死对方。文风日益浓郁的中原, 正面迎敌获胜的希望,趋近于渺茫。
然身后是无数的父老同族, 身为边将,再是艰难困苦,都得强打起精神应对。长城就是用来抵御外族的,只要能守住,便是功绩。姜戎人却希望诱得守军出城应战,方好歼灭守军的有生力量。遂在城外激愤的叫骂,把端悫干的事抖落的干干净净。陈朝这边打不过,骂架还是不怕的。两边交道打的多了,伊德尔吞并其它部族干的好事也不少。只诸如屠杀抢别人的女眷之类的事,于草原民族而言,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两边不停的对骂,守军特特学了几句姜戎的粗口,齐声吆喝,以壮声势。姜戎那边却一反常态,竟学起中原那一套,讲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控诉端悫心狠手辣,残害稚童。偏偏就是这话,似一把尖刀直插邵永元心底。孔博与孔娴死于京中,死于孔彰征战的时候。前方在浴血奋战,皇家却对他们的孩子痛下杀手。端悫因妒忌而杀人,晋王因夺储而陷害。邵永元太理解孔彰为何投降。若非他面对的是异族,大概也无心力去抵抗。
主将阵前颓废,结果可想而知。混乱的火器抵御不住姜戎精锐的铁骑。城门终是破开,姜戎骑兵如洪水一般直冲关内。邵永元战死阵前,他守卫的边塞要地,至京城一马平川。陈朝的驿站系统在要命的时刻发挥到了极致,战败的消息以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飞驰入京,而紧紧咬在他们身后的,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布日古德。
骑兵的马蹄轰鸣,沿路的官员百姓四散逃逸。接到消息的京城,急急关闭城门。京城驻守的五军与三大营疯狂的调动。京畿直隶河东中原等地剿匪的将领,纷纷预备回京勤王。各路土匪则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百姓无法承受蝗虫一般过境的官军与土匪的劫掠,成为了一波波的流民。北方打仗,流民只能向南逃窜。期间数股势力崛起,抵死争夺着珍惜的物资。整个北方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布日古德率领中军抵达了目的地。远远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笑。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陈朝的京城,传说中的富丽堂皇只有咫尺之遥。只要打下了京城,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与温顺的中原汉女,唾手可得。
守城的将兵看着乌压压一片的姜戎骑兵,紧张的腿都在抖。眼睁睁的看着姜戎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根本无人敢出城应战。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圣上彻夜难眠。他紧张的一遍遍的问询太监:“勤王的将领怎地还不回朝?”太监无法回答。圣上也不指望从太监嘴里得到答案,他只是嘴里忍不住的念叨。
煎熬的一夜过去,次日一早,姜戎骑兵杀声震天的从四面八方朝城墙冲来!城墙上的守军在密布的箭羽下,一层层的倒下。阳光照进了宫廷内,太监惊恐的发现,圣上昨日还花白的头发,竟是一夜之间变成雪白。即将国破家亡的焦虑是何等磨人?皇后都已带着太子妃在房梁上挂好了白绫,宫墙被冲破之日,便是她们自绝之时。
皇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太子竭力的巡视着战场,不停的鼓励将兵。不停的告诉众人以及自己,援军即将赶到,姜戎无后勤补给,定打不了持久战。
太子猜测的没错,姜戎尚未具备吞下中原的实力。布日古德的进攻更像一场试探与预演。他们早晚有一日,会把肥肉吃进肚子里,但就如陈朝太子所说,他们孤军深入,不可能直接摧毁伫立了两百多年的陈朝。
但姜戎落后野蛮,其将兵多嗜杀戮。打起仗来,兴奋的怪叫不止!佛郎机的炮弹在战场上频频炸开,却封锁不住姜戎骑兵的步伐。历史上数次战争表明,武器与科技的代差并不是全部。先进文明无数次被落后文明侵袭蹂躏,昭示着战场上,可以扭转乾坤的士气,并不是奇迹。
会说汉话的姜戎人,在城下大喊:“为迦南居次报仇!为孔指挥使报仇!”
晋王脸色煞白,一切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他嘴唇颤抖的看着太子,说不出话来。一日的激战,守军死伤无数。但高耸的城墙保卫着京城,暂时挡住了姜戎骑兵的猛烈冲击。难以入眠的熬过一夜,又是太阳升起时,姜戎再次进攻,险些杀到了城门外。整个京城的权贵在巨大的压力下,几近崩溃。求和之声从最初的微弱到响亮,至黄昏时,已成了朝堂上的主宰。
第三日,第一支勤王的队伍出现在城外。然而圣上还没高兴半日,全军覆没的消息就砸的朝堂上一片死寂。这帮连流寇都打不利索的朝廷军,如何是姜戎精锐的对手?布日古德站在高处,如鹰的眸子观察着几处战场。他的嘴角勾起,十分愉悦的想,如若孔彰能降服住苍梧那股土匪,两面夹击的话,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勤王军队的尸体,被姜戎堆成了高山。战场上,所谓尸山血海,是残酷,更是嘲笑。昔年唐朝东征高句丽,战亡将兵的尸骸至多年后才因谈判而收回安葬。这是游牧最喜羞辱中原的方式。各路勤王军的士气越发孱弱,朝中好些大臣在金銮殿前把头磕出鲜血,大声疾呼:“圣上!扛不住了!求和吧!”
圣上几日之内苍老了十岁的脸庞微微抬起,沙哑着声音问:“求和……求和……他们肯干么?”
主战派抵死挣扎:“姜戎没带辎重,至多再撑三日,他们定然退兵。我泱泱华夏,怎能轻易谈和?今朝威严尽失,明日匪患纷至沓来,我们难道回回谈和么?朝廷又有多少钱财米粮去谈?北宋往事历历在目,诸位饱读诗书之士,怎能装作忘个干净!?”
主和派道:“谈和不过损失些浮财,倘或叫他们破了城门,京城上百万的百姓必定生灵涂炭,你又于心何忍?”
主战派怒道:“分明是你怕死!”
主和派回道:“沽名钓誉,至百姓生死不顾,史书上也不会记你一笔好!圣人曰仁者爱人,亏尔等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圣人言都忘了吗?”
主战派哈哈大笑:“平日作威作福不见尔等怜惜百姓,今日倒时时刻刻把百姓挂在嘴边。当日孔家毒死姜氏以媚上,满朝不见弹劾之声,圣人言可就都收着吧!”
姜戎兵临城下,辱骂不断,薄弱的窗户纸早已捅破。圣上废长立幼的私心、太子串联朝臣的反抗、晋王与朝臣的狼狈为奸,皆被摊在了阳光下。圣上怒不可遏的喝道:“够了!”
众人不敢再揭皇家的短,齐齐闭嘴。
就在此时,太监慌不择路的来报:“圣上!他们打到城墙了!”
想起史上异族的残暴,殿内好几个大臣登时惊的抖如筛糠。城中的百姓亦是恐慌到了极致。到底是京城,有才之士颇多,立刻组织了百姓加入了城防的队伍。万人敌轰炸的间歇,滚热的油沿着城墙泼下。姜戎骑兵被硬生生的阻住了步伐。但一股股勤王将兵的死亡,让姜戎的骑兵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士气,他们在仇恨与诱惑下,悍不畏死的向前推进。朝廷终于支撑不住,于墙头喊话和谈。
布日古德并不指望对陈朝一击毙命。他攻打京城的时候占主动权,然而真的打下京城,便极容易困死于此。游牧民族本就不善于守城,在陈朝的几次哀求下,他从容不迫的开出了条件——白银三千万两,生铁五百万斤、布帛一百万匹以及端悫公主母子二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