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赫微笑着看着方氏, 踢了踢地上的赵俊峰,用边陲的汉语道:“你还记着他?”
方氏花了许久才听懂源赫的方言, 惊慌之下, 险些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好半日猜出了意思,含泪摇头, 咽了咽口水, 才艰难的道:“他……我……看不上……邋遢的人。”此话说的很是底气不足,方氏不自觉的用余光去看赵俊峰, 生怕他误会自己。
起于微末, 又从云端跌落的赵俊峰,并非纨绔, 岂会天真到听不出方氏的维护?何况男子汉大丈夫, 无法保护妻儿,已是耻辱, 便是方氏果真变了心,他也无脸面去指责。前日的肉块还有余香留在舌尖, 恐怕无人比他更懂方氏的心情。
旁边一个女人冷笑道:“看不上?看不上你使人去给他送东西?你老实招了吧,送了些什么?”
方氏难以置信的看向说话的女人,那是她的闺中旧识,名唤段云影。那一年,鄂州王甄选民女,她成了太子妃,而段云影成了赵猛的段嫔。江城兵败,二人皆因貌美,成了源赫的侍妾。此时面对段云影的得意,方氏竟觉出一丝好笑。段氏血债未清,段氏女竟是从“夫”至此!但方氏不敢笑,她偷着送吃食给赵俊峰之事,瞒过源赫夫妻已是极限,后院莺莺燕燕或多或少都知晓些许。她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固然无人帮她遮掩,也万没想到中间会有叛徒!方氏的眼泪颗颗的落,不过是个异族粗鄙男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源赫捏起方氏的下巴,问道:“听说你们中原女子,讲究从一而终,是也不是?”
方氏勉强道:“那都是腐儒编出来骗人的。我们女人家,自然只认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源赫摩挲着方氏的下巴道:“那你怎么忘不掉他?”
方氏一直惧怕残暴的源赫,如此氛围下,她的声线开始因恐惧而颤抖,但她依旧替自己找了个借口:“我院里的猫狗鸟雀,我都是喂的……”
源赫哈哈大笑,方氏以为自己取悦了他,却不料那口气未松下,源赫扬手便是一巴掌,只把她打的倒退了好几步。源赫一步步走进,一字一句的道:“我的女人,知道不忠是什么下场么?”
方氏不由的后退,脚跟碰触到了赵俊峰的身体,浑身一个激灵,颤声道:“没……没有不忠……”
源赫挑眉,拔出腰刀塞到了方氏手中,道:“那你杀了他。”
方氏抖的难以自抑,她僵硬的扭头看着丈夫,赵俊峰闭了闭眼,然后无声的对方氏做了个口型:“动手!”
腰刀叮的落地,方氏紧接着跪在了地上。她自幼养尊处优,连鸡都没杀过,又怎能对夫君下手。她从不认源赫是她的夫君,那不过是强盗。汉家的世族女子,的确从一而终。她今生入赵家门,终生是赵家人。自从战败后,她第一次挨夫君这般近,近到她的脚挨着他的身躯。此时此刻,她才知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却不敢回头再看夫君一眼。她哀求的望着源赫:“大人……我们汉女,不会杀人。”
源赫粗糙的手摸了摸方氏的头,状似温和的笑道:“没有不会杀人的贵族,你只是舍不得杀他。你想跟他日日在一起么?”
方氏拚命的摇头,膝行几步,抓住源赫的裤腿,怯弱谄媚的道:“我不想,大人别丢下我。我满心都是大人,不要丢下我。”
赵俊峰见到妻子的模样,胸口胀痛的几欲炸裂。太屈辱了!对于生性高傲的方家大小姐而言,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屈辱?他为太子时,对她不过寻常。他更宠爱娇媚的侧妃,却没想到到头来,是他的太子妃,用践踏尊严的方式,替他求得生机。赵俊峰牙关紧咬,国破家亡,这就是国破家亡!
源赫微微动摇,女人家有些痴意并非坏事。到底时日不长,记着前夫也不奇怪。段云影见源赫表情舒展开来,不由打了个寒颤。以方氏的手段,今日若不能一击必中,来日死的必定是自己。想了想,猛的出言提醒源赫:“她说谎!她曾数次对丫头说过,若非为了赵家父子,她便是一头碰死,也不要侍奉肮脏的异族!大人忘了么?”
方氏尖锐的道:“我没有!你骗人!你污蔑我!”
段云影大笑:“你的丫头早就招了,不然你以为大人今日寻你来做什么?消遣么?”
方氏的脸瞬间退尽了血色。
源赫便知早起提审的丫头说的话是真的了。他的神色变得冰冷,他挺喜欢方氏,成熟的风韵,像鲜甜多汁的蜜桃。他给了方氏许多宠爱,免去了她的杂役,让她有独立的院子,有众多的仆从,维持着她的锦衣玉食。但也仅限于此。不过是个女奴,中原的大地上,要多少都有。只是无法征服一个女人,无法让女人从身到心的臣服,让他有些不爽。弯下腰,摸了摸方氏的脸,笑问:“我哪里不如他好?”
方氏的确不止一次的与心腹抱怨过,压抑的日子里,如若什么都憋在心里,她早就疯了。她相信自幼跟随的丫头不会主动背叛,刑罚之下,从实招来她可以理解。何况,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源赫愿意相信什么。段云影为了争宠,想置她于死地。在鄂州王庭生活过多年,后宫女人的厮杀她见识过太多了。源赫气势汹汹的带人进来,昭示着段云影已经取得了胜利,代表着她丧失了生机。
濒临死亡,方氏竟慢慢平静下来。扪心自问,她没有对不起过赵俊峰。她不可能不送吃食,那样强的劳作,没有足够的盐和食物,赵俊峰会死。所以,走到今日,天命罢了。老天要亡赵家,她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
就算只是起义军自封的朝廷,太子妃亦有太子妃的气度。她依旧跪在地上,日常装出来的娇弱从她身上褪去,好似画皮一点点裂开,终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端庄而宁静。纵然未踏出过鄂州,但不妨碍她从浩瀚的史书里,描摹出皇后应该有的模样。皇后就应该是这样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千古谁人无一死?赵家覆灭了,总还有别的英豪,能重新夺回汉家江山。
方氏抖了抖衣袖,微微抬头,直视着源赫道:“不是把所有的汉人,都铐上镣铐,变做奴隶,就叫吞下了这片土地。汉家自有血性,‘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这句话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方氏轻笑,“你征服不了我们!”
忽如其来的气势,令源赫一震。
赵俊峰忍不住笑起来。方氏回头看着丈夫,嫣然一笑:“能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死,便不能死后同穴,亦无憾了。只盼殿下莫要嫌弃妾失贞才好。”
赵俊峰道:“来生我再去寻你,你休把我当登徒子打出门去。”
“好!”
夫妻相视一笑。源赫登时暴怒,一脚踹在方氏胸口,方氏竟纹丝不动。
源赫大笑:“好!好!好!我从来以为你们汉人懦弱没种,但我今日长了见识!”说着不住点头,“太子妃!太子妃!你们京城的太子妃也是一刀结果了自己,你们应天的那将要成为太子妃的女人更是杀过我们上万的勇士。我欣赏有骨气的人!竟不舍得杀你们了。”
方氏没什么反应,求生艰难,求死却容易。只消不想活了,无病无灾尚且能猝死,何况身在狼窝。
然而,方氏低估了源赫的残忍。气氛陡然一变!只见源赫挥刀割断赵俊峰脚上的绳索,踢开他的大腿,而后一刀插向了他的要害!赵俊峰发出凄厉的惨叫,方氏脑子嗡的炸了,飞身扑向源赫,用牙齿狠狠咬住他的胳膊。源赫屈膝顶向方氏的腹部,轻松的把人踹开,吩咐左右道:“上金疮药,别让他死了。”
方氏憎恨的盯着源赫,她胸口起伏,无声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你们姜戎不会有好死!
源赫再次摸了摸方氏的脸,笑道:“你们还有个儿子在我手里。”
方氏一僵。
“生不如死的方法多的是,尤其是个好看的孩子。”源赫拍拍方氏的头,“你活着,我不动他,你死了,我把他送人,怎么样?”
“美人,在我们姜戎勇士面前,逞强并没有好下场。”源赫顿了顿,又道,“你们夫妻不是想在一处么?我成全你们。按你们中原的风俗,太子妃身边怎么能没有太监呢?他就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吧!”
赵俊峰的惨叫还在持续,来替他治伤的人进进出出。方氏木然的依墙而立,段云影亦没料到如此转折,吓的躲在柱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源赫转身出门,张狂的笑声在院中回荡:“你们还有一个太子妃,不日乌孤就要出兵应天,等着!到时候我把她讨来跟你作伴!”
止了血的赵俊峰被拖出了正屋,留下了浓郁的血腥味。方氏看着地上还未清理掉的、可怖的肉块,突然用鄂州方言道:“你便是争成了后院第一人,也不过是个亡国奴。”
段云影在阴影中颤抖着。
方氏淡淡的道:“我会活下去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会活着,活到可以告诉惨死的长辈王师归来的那一天!”方氏看向段云影,“而你,九泉之下,敢见先祖吗?”
第230章 求助
第27章 求助
沿河的官道上,几个穿着草鞋的人在飞奔。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 眼中却含着异样的光芒。他们不知跑了多久,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疲倦造成的喘息越发明显, 但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跑在最后的人似个老书生的模样, 他显然已筋疲力竭,然而仍旧顽强的奔跑着。前头几个年轻些的轮番来拉他,这般跑动下, 拉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仅仅是彼此无言的鼓励。
终于, 他们远远看见了目标——鲜红的虎头旗在船头飘扬, 所有人的精神皆是一震,更是撒腿狂奔。船队顺水而下, 岂是人腿可追逐?幸而虎贲军的目的便是潭州, 他们只需往码头奔去,便可截住大船。